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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花瓣扭曲的姿态,就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,第一次试图抓住岸边的稻草——并不优雅,甚至有些狰狞,却是求生最本能的渴望。

这股子渴望,此时此刻正弥漫在北陵石床遗址的上空,混杂着汗味、尘土味和几十种不同的焦虑。

“荒唐!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!”

说话的是个穿粗布短褐的老匠人,手里捏着一杆旱烟枪,烟嘴被咬得全是牙印。

他指着莫归尘刚挂出来的白布条幅,唾沫星子横飞:“咱们手艺人,讲究的是‘闻鸡起舞,日落而息’。这上头写的啥?‘午时至申时,凡人皆有权拒接外务’?还起了个名堂叫‘赖床权’?莫总管,你这是让我们等着饿死啊!”

“就是!”旁边一个穿着长衫的私塾先生更是抖如筛糠,脸白得像刚刷了浆,“古训有云,昼寝如尸,是大不敬!若是大白天的躺平了,天上的神仙要是怪罪下来,谁担得起这个雷?”

莫归尘站在高处,没急着辩解。

他看着台下这些因为恐惧“自由”而面红耳赤的人,心里并没有恼怒,反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悲凉。

跪久了,让他站起来,他会腿软;现在让他躺舒服了,他又怕背上生疮。

“不谈古训,只谈试试。”莫归尘一挥手,几个壮硕的卧观民抬上来十张早已准备好的青石榻,一字排开放在会场中央。

“一炷香。”莫归尘伸出一根手指,“就在这儿,当着大伙的面,躺上去。不用睡着,只要闭上眼,把手脚摊开。一炷香后,若是有天雷劈下来,我莫归尘第一个顶着。”

人群里静了一瞬,随后是一阵窃窃私语的骚动。

那老匠人和私塾先生被众人目光架着,硬着头皮走了出来,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同样满脸不忿的代表。

只有最后一个人走得很慢。

柳如镜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袍,混在人群末尾。

她一直低着头,袖子里的右手死死捏着一张昏黄的符纸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十人落座,躺下。

香点燃了。

起初,那老匠人浑身僵硬得像块木板,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乱转,似乎随时准备跳起来逃命。

私塾先生更是嘴里念念有词,大概是在背诵圣贤书来辟邪。

可过了没多久,四周的风忽然停了。

就在这时,地面突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

“咔嚓——”

一只生锈的金属手掌猛地从石榻边的泥土里探出来,紧接着是一个满身泥垢的傀儡脑袋。

墨老鬼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惊叫,他把自己像拔萝卜一样从地里拔出来,一边活动着咯吱作响的关节,一边从胸腔里掏出一卷锈成废铁的卷轴,“哐当”一声丢在地上。

“一群蠢货,争个屁!”

墨老鬼的声音像两块破铁片在摩擦,刺耳却透着股让人胆寒的冷意,“你们以为上面不让你们白天睡觉,是为了让你们勤快?”

他一脚踢开那卷轴,上面赫然露出一行被岁月侵蚀的古篆:梦者妄议天机,当剜目焚舌。

“当年天道设下的第一把锁,就是‘不得昼寝’。”墨老鬼冷笑,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,“人只要一连轴转,脑子就木了,只会听令干活。只有睡饱了,脑子清醒了,才会琢磨——老子凭什么生下来就得给神仙当牛做马?”

老匠人原本紧绷的身体,在听到这话时,猛地颤了一下。

就在众人悚然之时,一阵笃笃的拐杖声传来。

云崖子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

他走到石榻边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,正是他从归梦潭带回的那瓶淡金色泉水。

他没说话,只是将泉水沿着石榻的缝隙,轻轻滴了进去。

奇迹发生了。

那原本冰冷坚硬的青石,在接触到泉水的瞬间,竟泛起了一层温润的暖意。

一股淡淡的、像是新麦子在阳光下暴晒后散发出的香气,缓缓升腾起来。

“林歇在那张床上睡了一百年,把这块地皮的地气都睡‘懒’了。”云崖子收起瓶子,在那老匠人耳边低声说道,“懒不是罪,那是给你这把老骨头最好的药。”

老匠人的鼻翼动了动,闻到了那股麦香。

紧绷的肩膀,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塌了下来。

一炷香燃尽。

九个人里,有八个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

那私塾先生甚至流了一摊口水,打湿了衣领。

唯独柳如镜没有睡。

她端坐在石榻上,腰背挺得笔直,像是随时准备接受审判。

“你为什么不睡?”莫归尘走到她面前,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符纸一角。

柳如镜缓缓睁开眼,那双眸子里布满了血丝,却透着股绝望的清醒。

“若有人夜里不敢睡,怕梦见旧事……也算违约么?”她的声音沙哑,像是被砂纸打磨过。

她是旧宗门的眼线,是心咒的术士。

她的梦里全是那些被她窥探过的秘密,全是那些被清洗掉的人命。

对她来说,清醒是折磨,睡眠却是审判。

莫归尘看着她,沉默了片刻,忽然伸手从旁边案几上拿起那份《安眠宪约》的草案,翻开第一页。

“不算。”他直视着柳如镜的眼睛,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,“怕梦的人,有权不睡。敢醒着面对自己那一烂摊子破事的人,才有资格去做个好梦。”

柳如镜愣住了。

她盯着莫归尘看了许久,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。

她从袖中抽出那张已经被手汗浸透、边缘揉得稀烂的心咒符纸。

这本是用来在关键时刻扰乱会场心神的法器。

她站起身,当着莫归尘的面,将符纸扔进了旁边的取暖火盆里。

火焰吞噬了符纸,腾起一缕黑烟。

柳如镜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,转身向场外走去。

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晃了晃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,脚步虚浮,却第一次走得这么像个活人。

入夜。

北陵的风凉了下来。

莫归尘还在整理白天的会议记录,案头的油灯忽然闪了一下。

他并没有去挑灯芯,因为他发现,灯盏里的油不知何时变成了淡金色。

灯芯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,那光影投射在墙壁上,竟然慢慢扭动,聚集成了一行歪歪扭扭、透着股赖皮劲儿的小字:

宪约第三条,加一句:赖床时打呼噜,不算扰民。

莫归尘看着那行字,紧绷了一整天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。

他提起笔,郑重其事地将这句话加进了文书里。

他推开窗,看向窗外。

远处的一座孤峰上,柳如镜正蹲在地上,将最后一枚代表她身份的心咒符埋进土里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种一株娇嫩的花。

而更远的地方,在那座高耸入云的守梦阁顶端,一盏孤灯正摇摇欲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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