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石没有动,更没有伸手去触碰。
他只是缓缓盘膝坐下,隔着三尺距离,静静地凝视着这朵以生命最后的力量,向世界发出无声呐喊的金花。
他看懂了那姿态,那不是挣扎,而是一封被奋力展开的信。
要回信吗?该怎么回?
他想起了林歇叔叔。
如果是他,这会儿大概会打个哈欠,嘟囔一句“好麻烦”,然后躺下就睡,用一个更响亮的呼噜作为回信。
小石闭上了眼睛,学着记忆中林歇那副懒散的样子,将意识沉入脚下这片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大地。
他没有祈求,也没有发问,只是将自己这几日所见所闻的琐碎片段,像整理行囊一样,一一打包,顺着地脉的律动,轻轻地“放”了过去。
他“看”到,东市的货郎午后在榆树下打盹,梦里竟见到了从未见过的、孩童们用织成的云彩;他“听”到,南荒一位以采菌为生的老妪,在小憩时哼出了一支谁也没听过的新调,醒来后逢人便说,是山神在梦里教的;他还“想”起村口那个最调皮的娃子,昨天摔了一跤,夜里却没哭,今早告诉娘亲,梦见一个大哥哥给了他一颗金色的糖,吃了就不疼了。
这些细碎、温暖、不成篇章的片段,像无数条涓涓细流,汇入那朵反卷的金花之中。
片刻之后,奇异的景象发生了。
金花剧烈翻卷的花瓣边缘,开始渗出点点滴答答的金色液滴。
那液滴并未坠落,而是在离花瓣一寸的半空中悬停、汇聚,最终凝成了两行歪歪扭扭、却又透着一股心满意足的懒劲的小字:
今日报平安,明日还想懒。
字迹只停留了短短一瞬,便化作一缕极淡的金烟,消散在晨风里。
那朵金花,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花瓣缓缓收拢,最终与周围万千同伴一样,化作了一颗饱满的种子。
小石睁开眼,心头猛地一热,眼眶却有些发酸。
他明白了。
这不是神迹,也不是天启。
这是人们第一次,主动向那个还在沉睡的人,汇报自己过得很好,而不是跪在地上,祈求他赐予安宁。
信,我们开始写了。神仙,可以安心睡了。
南荒,风雷谷旧址。
这里早已没有了昔日试炼场的肃杀与峥嵘,取而代-之的,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坊。
阿荞缓步走入其中,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熔融后的余温和泥土的芬芳。
工匠们正将一口口废弃的守梦炉投入熔炉,重新铸成一个个巴掌大小的铜铃。
那些曾经用来熬煮梦引,强行维系梦境秩序的器具,如今正以一种全新的形态获得新生。
阿荞拿起一枚刚刚冷却的铜铃,发现铃身上并非光滑一片,而是刻满了密密麻麻、字迹各异的小字。
“想睡个没有噩梦的懒觉。”
“梦见妈妈又给我煮了粥。”
“希望明天管事别再催我交货了。”
每一句,都是从各地收集来的、最朴素的民间梦语。
它们是百姓睡前最真实的念想,如今被永久地烙印在这新生的器物之上。
阿荞将铜铃举到耳边,轻轻摇晃。
没有声音。
预想中清脆的铃声并未响起,它出奇地沉默。
然而,就在她摇动的一刹那,工坊外田垄间新生的金花,却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,齐齐地、轻轻地摇曳了一下。
那姿态,不像被风吹动,更像是在认真地、逐字逐句地,阅读一封远方寄来的信。
阿荞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,却带着灿烂的笑。
她将铜铃紧紧抱在怀里,喃喃自语:“以前,我们总是竖起耳朵,等他回信……现在,是我们替他,也替这人间,听着每一封信。”
她成了这世间最幸福的信使。
三日后,北陵。
那张林歇曾经躺了百年的石床遗址,如今成了首届“卧观大会”的会场。
莫归尘站在中央,身边是来自九州各地的卧观民代表。
他们不再身穿统一的制服,而是穿着各地的服饰,神情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主与平和。
“林歇真人的功绩,亘古未有。我提议,在此地为真人立一座万丈雕像,集天下金石,塑其法身,令后世万代永世供奉!”一位来自中州的老者慷慨陈词,声音洪亮,引来不少人点头附和。
将救世主推上神坛,似乎是所有故事约定俗成的结局。
会场的气氛逐渐热烈,众人开始商讨雕像的形制与规格。
莫归尘眉头微皱,正要开口反驳,一直沉默旁听的小石却站了出来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走到那张空荡荡的石床边,从怀里取出一颗普普通通、已经闭合金花种子,轻轻地放在了石床的正中央。
就在种子接触石床的瞬间,异变陡生。
那颗种子竟“啪”的一声裂开,释放出的不是金光,而是一段流转的集体梦境影像,清晰地投射在每个人的脑海里。
影像中,是漫天星辰之下,林歇四仰八叉地躺着,怀里还抱着那口标志性的黑锅。
他挠了挠肚皮,对着虚空中的“所有人”,咧嘴一笑,露出两排白牙,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苦恼:
“我说,各位大哥大姐,你们要是真想谢我,就当帮我个忙,千万、千万别让我再听见‘真人’这两个字了……听着就累,还不如让我多睡会儿。”
影像一闪而过,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那位提议立像的老者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最终长长叹了口气,对着石床深深一揖:“是我等凡夫俗子,着相了。”
最终,大会一致决议:废除一切形式的偶像崇拜,将每年此刻定为“歇日”,天下共休,以纪念那个教会所有人理直气壮“躺平”的人。
但歇日当天,禁止任何形式的祭祀与朝拜,违者……罚睡三天。
归梦潭早已干涸见底,只剩下一圈圈龟裂的泥痕。
云崖子拄着拐杖,一步步走入潭心。
他身后背着一只用粗布包裹的物事,小心翼翼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。
他解开布包,露出的,却是一只破旧不堪的布鞋。
鞋底磨损严重,鞋面也开了线,正是许多年前,林歇匆忙离开守梦阁时,遗落的那一只。
云崖子将这只布鞋轻轻放在潭底最中心的位置,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温柔。
他俯下身,对着鞋子轻声说道:“你守了这天下那么久,也该换岗歇歇了。”
话音刚落,脚下干涸的潭底,竟毫无征兆地渗出了一缕清泉。
那泉水并非无色,而是呈现出温暖的淡金色,它如同一条有生命的小蛇,围绕着那只破布鞋缓缓转了三圈,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渗入地缝深处,消失不见。
云崖子释然一笑,索性在布鞋旁盘膝坐下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“我不走了。”他低声自语,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老友说话,“就在这儿,陪你一起,等下一个会打呼噜的人来换班。”
那一夜,九州四海,所有尚未入睡的人,无论是在秉烛夜读的学子,还是在赶制货物的工匠,亦或是在巡夜的更夫,都在同一时刻,毫无预兆地感到心中一轻。
仿佛一种长久以来背负在灵魂深处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与重压,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拿开了。
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、想要倾诉的冲动。
于是,人们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手边能写画的东西。
笔、刻刀、烧剩的炭条,甚至是沾了泥水的手指。
他们在墙上、在地上、在织布机旁的布料上,写下了此刻心中最真实、最朴素的愿望。
“想睡。”
“别吵。”
“明天再忙吧。”
这些字迹潦草而真诚,像一场席卷人间的无声涂鸦。
而在那万万人意识交织的梦境尽头,那片永恒星光的深处,林歇的身影最后一次缓缓翻了个身。
他的形体变得越来越淡,渐渐透明,仿佛要融化在这片意识的海洋里。
最终,他整个人都消失了。
唯有那一声熟悉的、带着鼻音的呼噜,在万籁俱寂的梦之根源处悠悠响起,一声,又一声,越来越轻,越来越远,直至最后彻底融入了风声、水声、乃至宇宙背景的嗡鸣之中,再也无法分辨。
他终于成为了天地间,最安详的一段背景音。
第二天清晨,阳光普照。
人们醒来后,惊奇地发现,自家床底下、墙角边、那些积攒着灰尘的角落里,昨夜写下的字迹已然不见。
取而代之的,是无数破土而出的、崭新的金花。
这一次,它们的花盘不再朝向任何固定的方向,没有统一的朝拜,也没有能量的汇聚。
它们只是静静地、温柔地,各自朝着有光的地方,自由自在地,开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