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归尘的心,随着那一圈涟漪,也跟着紧了一下。
他曾追随林歇,见证了何为“无为而治”。
他以为自己已经懂了——放手,信任,让天地万物遵循其自身的节律。
这星盘上完美的和谐,正是他理解的终极体现。
然而,这突兀的颤动,像一根扎进完美丝绸里的倒刺,提醒着他,他所理解的“完美”,或许依然狭隘。
“嗡——”
一只巴掌大的机关灵鹤扑扇着翅膀,精准地悬停在他面前,尖锐的喙中吐出一卷赤红色的紧急玉简。
“风雷谷主事亲启:三州交界处,落魂山脉西麓突发山崩,规模乙等。山体堵塞归梦潭最大支流‘忘川西渡’,方圆三百里水泽灵脉循环受阻。按《守梦炉应急律》第七条,需立即启动三号熔炉,以地火之力强行疏通……”
莫归尘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。
归梦潭是九州水脉灵气的总汇聚地之一,支流受阻,影响的将是数千万生灵的梦境安稳。
旧制之下,这是天大的事,须臾不可耽搁。
他转身,快步走入了望台下的议事厅。
厅内,十几名负责协调九州梦境流转的各司主官正襟危坐。
然而,诡异的是,谁都没有看向他这个手握玉简、面色凝重的总管。
他们一个个都靠在椅背上,脑袋随着某种看不见的节律,极轻微、极缓慢地左右摇晃着。
他们的眼睛半睁半闭,神情安详,既非清醒,也非熟睡,仿佛一群浸泡在温暖水流里的水草。
“诸位!”莫归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严厉,“落魂山脉山崩,忘川西渡受阻,立即……”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最靠近门口的一名年轻吏员,像是被他的声音从一场美梦的边缘拽了回来,不满地咂了咂嘴,然后打了一个悠长而舒畅的哈欠。
“总管……”他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,含糊不清地嘟囔着,“没事儿的……昨晚,我做了个梦,梦见有好多金色的藤蔓,从河底自己长出来了,把那些堵路的石头都给缠住、铺平了……特别结实,踩上去还软乎乎的,跟踩着云彩一样……”
“荒唐!”莫归尘的火气“腾”地就上来了。
地火熔炉是集结数州之力才能催动的浩大工程,岂能凭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搁置?
他正欲呵斥,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外飘来一物。
那是一只做工简陋的纸鸢,歪歪扭扭,一看就是孩童手笔。
可令人惊奇的是,它没有线,却能自主地乘风而行,不偏不倚地飘到了议事厅的窗棂上。
纸鸢的尾巴上,用一根草茎,挂着半片已经干枯的金色花瓣。
那花瓣随着微风,如一只最精准的钟摆,不疾不徐,左右摆动。
一下,又一下。
议事厅内,所有官员摇头的频率,竟与那花瓣的摆动完全一致。
莫归尘胸中的怒火,仿佛被这不疾不徐的节拍轻轻抚过,瞬间熄灭了。
他怔怔地看着那片花瓣,又看了看那群“渎职”的下属,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浮起:
是啊……如果人人都已在梦里看见了解决的法子,那他这一纸命令,又有什么意义?
他缓缓放下玉简,第一次没有下达任何指令,只是走到窗边,和所有人一样,静静地看着那片金色花瓣,如节拍器般,为这安宁的世间打着拍子。
西疆村外,那片曾经盛开过金色花海的麦田边,裴元朗的脚步停住了。
作为曾经执掌宗门律法、威严赫赫的大长老,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隐居荒谷的败落之人。
他本是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应来到此处,想看看那个颠覆了他一生信念的男人,究竟留下了怎样一番“烂摊子”。
他看到的,是一群孩子。
十几个稚童围坐成一圈,闭着眼睛,静静地躺在干爽的麦秸上。
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他们身上,每个孩子的眉心,都有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芒,如呼吸般微微闪烁。
裴元朗的第一反应是呵斥。
“荒废修行,懒惰至此!”
这句他骂了无数弟子的话已经到了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因为他看见,那些孩子并非在运功吐纳。
他们甚至连坐姿都算不上,只是以最舒服的姿势躺着,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,享受着阳光,聆听着风声。
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,侧耳倾听。
一个离他最近的小男孩,在酣然的鼻息间,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喃喃:
“叔叔说……慢一点……慢一点,也能到终点的……”
“轰——”
裴元朗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。
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少年时,也曾在一个同样的午后,偷偷躲在宗门的晒谷场上,枕着手臂,看云卷云舒。
结果被巡查的师父一脚踢醒,严厉的斥骂言犹在耳:“小小年纪便如此懒散,将来如何撑起门楣?不成器的东西!”
从那天起,他再也没有看过一次完整的日落。
他逼着自己成为最勤奋、最严苛的人,他的人生变成了一块被规矩与责任凿刻得密不透风的石碑。
可现在,那个被他埋葬了近百年的、偷懒的少年,仿佛跨越时空走了回来。
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,有一道温柔而又不容拒绝的声音,正在他的神魂深处低语:
“你可以……不撑着了。”
那一夜,裴元朗第一次没有在冰冷的石床上打坐修炼。
他走到那块象征着他一生荣耀与枷锁的长老功德碑旁,学着那些孩子的样子,蜷缩起身体,靠着冰冷的碑石,沉沉睡去。
碑上刻着他辉煌的过去,而碑旁的他,终于找回了被遗忘的自己。
北境,孤村。
韩九娘点燃了产房里的最后一根蜡烛。
烛火跳动了一下,竟由昏黄转为一抹温暖的金色。
“哇——”
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,第一百零七个由她亲手接生的婴儿,降临到了这个世上。
韩九娘的动作顿住了。
这声啼哭,这腔调,这力度,竟与十年前她接生的那个、后来成为拾梦婢的阿荞,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喊,一模一样。
她笑了,眼角的皱纹如盛开的菊花。
她熟练地拿起一张洗得褪色的柔软毛毯,将这小小的生命裹住,在他耳边低语:“你来得正好,神仙刚走。”
当夜,村里所有的妇孺,都做了同一个梦。
梦里是一间简陋的草屋,灶膛里的火即将熄灭,只剩一点忽明忽暗的余烬。
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蜷在床上,发出均匀的呼噜声。
在他的床脚下,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满是泥污的破旧布鞋。
第二天,村里便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。
几乎家家户户,都在自家门后或者墙角,摆上了一张小小的矮凳,凳子上,恭恭敬敬地放着一双家里最旧、最破的鞋。
有个不懂事的新媳妇问婆婆这是做什么。
“给值夜的神仙,留个位置。”
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在一旁听见了,忍不住嘀咕:“可咱们也没烧香,也没上供,他老人家咋还天天来?”
韩九娘正抱着新生的婴儿在门口晒太阳,闻言笑呵呵地答道:“傻老婆子,你当神仙是来保佑你的?人家是路过咱们这,看咱们睡得香,特意过来学学,该怎么睡才舒服呢。”
西疆村里,小石发现孩子们不爱唱那首关于“金花婆婆”的童谣了。
他们发明了一个新游戏——“比谁先睡着”。
三五个孩子仰卧在麦垛上,一起数着天上的云朵,听着田里的蝉鸣。
规则很简单,谁的呼吸先变得均匀绵长,谁就赢了。
输的人也不哭不闹,反而会笑着爬起来,从家里拿来小小的毯子,轻轻盖在那个“赢家”的身上。
夜里,小石睡不着,悄悄爬上屋顶。
他看见,那些睡着的孩子们,他们的梦境像一缕缕发光的蛛丝,从各自的房间里延伸出来,在村子上空交织、连接,形成了一张微型的群梦网络。
而在那网络的正中央,隐约悬浮着一张由光线构成的、矮矮的床榻轮廓。
他没有去触碰,更没有想过去引导。
他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,听着那一片细碎、均匀、此起彼伏的鼻息声。
那声音汇聚在一起,仿佛又变回了他曾无比熟悉的、大地的心跳。
梦境最深处,那个蜷缩在草床上的身影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万重虚无,落在了东市那条最偏僻的陋巷里。
床底下,新生的金花静静绽放。
花心深处,不再是空无一物,而是烙上了一枚小小的、模糊的布鞋印记。
那印记正随着屋内织工平稳的呼吸,极轻微地一起一伏。
身影的嘴唇微动,似乎想呼唤那个织工的名字,却又最终停下。
他只是轻轻翻了个身,将脸埋入更深的黑暗里,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呢喃:
“……这次,别找我了。”
话音落下,现实世界中的一切,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。
第二天清晨,当时钟敲响,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,人们像往常一样,自然而然地醒来。
没有闹钟,没有催促,谁都没喊谁起床,但田间、作坊、学堂、衙门……没有一个人迟到。
一切都运行得井井有条,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和谐、自洽。
有人惊奇地发现,自家床底的灰尘里,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小小的、不再摇曳的金花。
它不再像一个亟待响应的信标,而是安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封读完后被妥善收藏好的、无需寄出的回信。
世界,似乎找到了一种完美的、永恒的安宁。
一种深邃到近乎凝固的安宁。
它如此平和,如此完美,宛如一场盛大演出前,那万籁俱寂、落针可闻的瞬间。
仿佛在等待一个无人知晓的信号,去开启另一段谁也未曾梦见过的序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