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日,陛下行至池畔,凝望水面,神色恍惚。
一旁侍中急趋上前,欲设坐枰,竟被陛下抬手断然止住。
霍光目色微沉,瞥向苏礼,二人皆明:
陛下连日研读《黄帝内经》,此刻必是又耽于医理玄思。
俄顷,他轻挥袖,侍中方敢上前铺妥坐枰。
“彼等谁精通《黄帝内经》?”
侍中们顿时面面相觑,苏礼连忙出列,躬身奏道:
“陛下,臣与子孟等仅略通皮毛,宫中侍医专精此道,陛下莫非身子有恙?需即刻传侍医入诊否?”
“无恙。尔等不懂便罢。朕年近四十,今日才算彻悟,这脏腑相生相克的调和之理,便是天下治理的根本。
——天命所归,不在别处,便在这顺应阴阳的方寸之间。”
他起身负手踱两步,目掠沧池,望向天际:
“黄帝何以驭民一统?《内经》明言‘顺四时、合阴阳’。朕神清气爽、阴阳相济,此即承其气象之证!“朕当承黄帝之业,拓疆漠北、收匈奴、笼万民,成千古未有之业!朕即天命,天下当牢牢在朕掌中!”
苏礼与霍光对视一眼,连忙齐声附和。
“陛下圣明!人身合天地,陛下龙体康泰,正是国运昌隆之兆,匈奴蛮夷不过疥癣之疾,必为陛下扫清。”
霍光亦躬身补充:
“陛下以《内经》之道体万物,以帝王之德合天命,此乃苍生之福,千古之幸。”
二人虽于医理仅窥皮毛,然久侍帝侧,皆知此时唯有顺承圣意称颂,方合君臣之契。
言未毕,一侍中踉跄入报
——匈奴左贤王部突入塞,代郡都尉朱英力战殉国,胡骑掠牧民千余,边烽告急。
陛下眉宇间玄虚之色顿消,旋即还宫,当日连下数诏。
苏礼亲持诏赴霍府,交谒者宣诵:
“诏骠骑将军霍去病:即整军屯代郡,择精锐先发,务保边境无虞。”
霍去病受诏毕,苏礼近前低语:
“将军此行,恐婚期……”
他心下黯然
——前日方谋吉日,欲备聘礼往于府,自谓李敢事了,可安理私事,孰料一道诏命,竟将此念生生压下。
他抬眸对苏礼,声容坚定道:
“令苏玉稍待,军国为重,非急务也。烦为某回禀陛下,今夜便入营点兵,不日即引军驰援代郡。”
苏礼去后,他独留书房。取簪在手,指腹反复摩挲冰凉簪身,此玉乃他特意寻来的和田佳玉,本为聘礼之信。
俄而转身呼雷豹:
“持此送于府,亲交苏玉。”
雷豹领命而去。霍去病动作利落决绝,亲披战甲
——代郡烽火待他,大汉疆土待他,而儿女情长,唯暂寄于漫天烽火之后。
苏玉得簪,闻去病已赴代郡,每当日事既了,思念便萦于心间。
她日至义父于长史府中襄助:
晨间理诸郡国上呈五铢钱行用之简,标举未遵令废旧钱之郡县;午后核御史台察地方盐铁之奏,抄录私铸铁器、私煮盐场之涉案名录,待于长史复核后上达。
她不通朝堂机变,然心知明年三月分封之后,仅半载,去病便将辞世。
唯日夜盼祷,每月朔望,依例往霍府。
赵丛每于府门侍立,具告府中近况。
苏玉必问去病安否,赵丛只言一切如常,无有差池。
自夏徂秋,转瞬岁暮,霍去病仍屯代郡。
苏玉每抚去病所赠玉簪,便倚栏望北,时日逐寸流逝,既不得相见,心中忧惧日深。
徐佳丽已有身孕,赵隶择一侍女专司照料。
李姮玉常携补养膳食登门探视,佳丽执其手问她嫁入苏家逾年,何以至今未有身孕?
她垂眸蹙眉,终是无言以对。
苏礼对她不冷不热,弟欲往霍府随计吏习计簿,他只言。
“我今为侍中,侍于陛下左右,此职乃骠骑将军所荐。他为你弟,行事未历严查,若入霍府稍有差池,必致连坐之祸。”
李姮玉忙上前,敛衽道:
“既如此,便令他从微末做起,也好累积经验。若长而不学,终是懵懂无知。”
苏礼语气决绝:
“我已置府邸,不必远投霍府。可召入府中,我亲自管教便是。”
李姮玉见他意已决,不敢再劝,只得令弟与妹在家中习家政簿记、女红针黹。
苏家二老瞧出苏礼待长女不甚热络,然姮玉执意相守,二老亦无劝止之法。
不久,李父召苏礼入府,执杯怒视道:
“你二人既已成婚,便当为长远计,子嗣乃家族根本。即便你不喜姮玉,她嫁入苏家未尝有过,岂能如此冷落?”
苏礼躬身垂首,默然片刻方道:
“岳父所言极是,然姮玉性情略显外放,我恐她行事失度,一旦涉入朝堂纷争,祸及家族,连坐之罪难当。”
李父闻言,神色稍缓,颔首道:
“你顾虑不无道理。我当严加管束,令她谨守内宅,不与外事。然你夫妻二人,需同心。”
苏礼归府后,便召李姮玉至书房,敛容正色道:
“我此生不纳妾,你为正妻,内院诸事尽由你主,我不干涉。唯一条:朝堂之事、霍府秘辛,你概不得问,亲友提及亦需缄口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更沉:
“岳父已允严加管束你。若你逾矩,祸及苏家,我必与你和离。但你放心,纵是和离,亦保你性命无虞,衣食无忧。”
李姮玉语气恳切道:
“夫君放心,君若倾覆,我亦无存身之地,断不敢忤逆君意。”
苏礼见她言辞笃定,便不再多言。然忧思未减。
——前番李蔡自刎,陛下仅轻描一句‘与李广同有骨气’,此语看似褒扬,实则怨怼暗藏。
近来陛下借五铢钱改制、盐铁禁私之名,严察郡国诸侯私铸、私煮之罪,不少人因此削地夺爵,明是整饬吏治,实乃收揽权柄,敲打权贵。
朝堂之上,虽有文官奏请固太子之位,可卫霍两家势焰正盛,反是隐患。去病封狼居胥,功盖天下,与卫青同任大司马,手握重兵。
陛下今日宠信,多是伪饰,心下早已忌惮。况去病刚直,射杀李敢之事,陛下暂隐其迹,必记于心;
如今无战可依,无功可抵,一旦有人翻出旧账,陛下正好借机发难。
更兼卫霍为太子外戚,陛下防外戚专权之心早有端倪,去病身为军事核心,稍有差池便会被诬“揽权”。
他与子孟前程皆系于他,他若有失,其侍中之位必受牵连,子孟更无依恃,连坐之祸不远,此险远胜边尘。
这些隐忧,苏礼已与霍光私下论及。
霍光拱手蹙眉,问道:
“如今无战事,边郡稍安。陛下虽在壮年,为太子稳固后方亦属应当。主父偃昔年所献推恩令,正是为防七国之乱重演。此前兄长举荐我为诸曹侍中,我忝列诸曹,侍陛下左右,亦见陛下对太子宠爱有加。然此前李敢弹劾卫大将军调令不公,陛下竟准其奏
——莫非陛下与皇后间有嫌隙?我未娶妻,不明帝王家情分,还请子顺兄赐教。”
苏礼默半晌,缓缓道:
“李敢之事已成过往。寻常夫妻尚有口角之争,床头相争、床尾和洽亦是常事,帝王家亦然。此等宫闱之事,非我等臣子可妄议揣测。”
他话锋一转,眸色沉了几分:
“我此刻忧心者,乃你兄长。”
霍光眉头稍展,道:
“兄长在代郡,前番闻报匈奴未再犯边。想来正月旦会,兄长必归,当无大碍。”
苏礼嘴角微扬,含笑道:
“你年纪尚轻,世事多有变数。我等既食君禄,当为陛下分忧,凡事以陛下为先。然骠骑将军乃我恩人,于你更是至亲,我岂能不为你二人多思几分?”
霍光闻言,亦笑,躬身拱手道:
“子顺兄心细如发,思虑周全,我日后还要多向兄讨教。”
苏礼颔首,取案上一卷简牍递过,道:
“你兄长临行前,曾托我为你择一良配。我斟酌再三,觉得齐地东闾家之女最为合适。”
他见霍光展简细看,便续道:
“东闾氏乃战国齐室旁支,祖上世代治《礼》,皆为文臣。如今虽不复往昔鼎盛,亦是清白世家,门风醇厚。那女子我已托人见过,性情温婉,通诗书、明事理,绝非骄纵之辈。”
稍顿,苏礼又道:
“你兄长的心思,你我皆知。你今为侍中,走的是文职近臣之路。东闾家世代从文,与你正好互补
——既非武将之家,可避陛下猜忌;又有文家底蕴,能助你打理内宅,稳固根基。此事我已回禀将军,他听毕东闾家家世,当场便点头应允,你年纪已至,成家之后,内外安稳,亦可专心于朝堂之事。”
霍光将简牍收起,沉默片刻,对他深深一揖:
“兄长思虑深远,子顺兄亦为我费心良多。我本就信任兄长与子顺兄,此事便听二位安排。”
苏礼笑着扶起他:
“你肯应下便好。后续纳采、问名等礼数,我已令府中管家备好章程。届时便遣人往东闾家递帖
——待将军归来,必为你设席,贺你新婚之喜。”
“那阿父与家姊,届时会来长安吗?”
“当然。”
霍光面露喜色,轻声道:
“若阿父与家姊知晓我已定下婚事,日后成家生子,必定欢喜不已。”
苏礼闻言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,脸上含着笑,却未接话。
转身之际,眉峰复又蹙起
——他心中所思,仍是霍去病与苏玉的婚事,不知此番将军归来,二人能否得偿所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