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满剌加补给之后，又是近一个月的航行。当联合舰队驶入大明京杭大运河时，十月初的北直隶，已是秋意萧瑟。运河两岸的景象，却让早已看腻了海景的欧罗巴使节们大为震惊。
“真不敢相信……这就是东方的乡野吗？”
在旗舰“承天”号顶层的豪华客舱内，威尼斯银行家马可·波里尼几乎把脸贴在了巨大的琉璃舷窗上，的喃喃自语声打破了舱内沉寂。
“上帝啊，我发誓，即便是在我们富庶的伦巴第平原，也见不到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！”
透过窗户，运河两岸是连绵不绝、规划得如同棋盘的田亩。金色的稻浪随风起伏，田间地头，巨大的水车在河水的驱动下缓缓转动，将水送入四通八达的沟渠。远处的村庄白墙黑瓦，炊烟袅袅，在夕阳下透出一种他们从未在欧洲乡村感受过的富庶与安宁。
“哼，一群只会种地的农夫罢了。”
在他身旁，那位即便在温暖船舱内也固执穿着重甲的条顿骑士团代表，冯·克虏伯，语气不屑。但他的目光，却被河岸上另一番景象吸引了。
运河两岸，站满了闻讯前来围观“红毛夷”的百姓。他们扶老携幼，衣着干净整洁，脸上满是好奇与自豪，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神情，与欧洲底层民众常见的麻木菜色截然不同。他们对着舰队指指点点，眼中没有半点恐惧。
“波里尼，你看到了吗？”骑士的声音有些干涩，“那些男人，身形都很健硕，面色红润。我没看到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人。”
“这说明什么？”威尼斯银行家转过头，他更关心财富，“说明这片土地的产出，足以养活所有的人民，甚至还有巨大的盈余。天啊，这意味着多大的市场……”
“不！”克虏伯骑士粗暴的打断了他，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村民，眼中满是凝重，“这意味着，只要他们的皇帝一声令下，就能征召起一支数量庞大、且身体强健的军队！这才是真正可怕的！”
他们不再交谈，只是默默看着舷窗外的景象。这景象，让他们心中“东方贫穷落后”的傲慢。他们第一次意识到，这个帝国的强大，远非港口几尊火炮所能概括，而是源于这片广袤土地的富饶。
***
永熙三年，十月十五日，通州码头。
这支庞大的混合舰队，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航行后，终于抵达了京师的门户。
使节们被引下船，换乘早已等候的马车。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四轮马车，宽大得足以容纳四人对坐还有富余。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，车壁由紫檀木打造，甚至还设有小巧的茶几与冰鉴，比他们欧洲君主的王家马车还要舒适。
然而，更让他们震惊的，是马车驶上的那条道路。
“我的主啊，这是……这是用什么铺成的？”
那位来自法兰西的宫殿建筑师夏尔·德·洛林，不顾礼仪的跪在车厢地板上，将头探出窗外，抚摸着路面，惊叹出声。
眼前的道路呈现出均匀的灰白色，十分坚硬。车轮碾过，只发出轻微平稳的“咕噜”声。昨夜刚下过秋雨，路面却不见一丝泥泞。
“夏尔先生，请坐好，您这样很危险。”负责陪同的鸿胪寺官员李纯风微笑着提醒，话语间透着自豪，“此路，乃陛下亲赐其名——京通驰道。路面所用之物，亦是陛下亲授、由格物院所制的‘水泥’。其法，乃是将石灰、黏土、铁粉按特定比例混合，高温煅烧而成。成型之后，坚逾金石，百年不坏。”
“水泥……神乎其技，真是神乎其技！”夏尔失神的坐回座位上，喃喃自语，“我曾以为，古罗马人修建的大道，已是人类工程的巅峰。可与眼前这条路相比，那些所谓的‘国王大道’，简直像乡间土路一样可笑！”
夏尔还在为这技术惊叹，邻座那位来自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节弗里德里希男爵，关注点却完全不同。
“李大人，”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，以及道路两旁每隔大约十里地，便会出现的一座高大青砖烽火台，神情凝重的问道，“那些塔……也是驿站吗？”
“男爵大人好眼力。”李纯风抚须笑道，“正是。此乃我朝自太祖时便立下的驿传制度。如今，在陛下旨意下，已将旧有的烽火台与驿站合二为一。平日里，它们是信使换马、商旅歇脚之处；若遇敌情，三道狼烟，半日之内便可直抵京师。这条水泥路，加上这套驿传系统，我大明的军队，一日之内，便可从京师直抵通州，三日之内，便可陈兵天津卫海口！”
听着这番轻描淡写的介绍，弗里德里希男爵的背后感到一阵寒意。
平整的道路和高效的驿站，背后是一个帝国惊人的动员与后勤能力，足以支撑任何规模的战争。这才是无法辩驳的硬实力。
***
车队在平坦的水泥路上飞驰，仅仅半日功夫，一座巨大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北京。
大明的都城。
当车队缓缓穿过守卫森严的瓮城，抵达那座名为“正阳门”的巨大城楼之下时，所有人都为其巍峨的气势所震慑。
“这……这是一座城墙？”夏尔建筑师仰着头，脖子都酸了，也望不到城楼的顶。他看到墙砖之间灰白色的黏合剂，竟与水泥的质地如出一辙，“用……用水泥来砌筑一座如此庞大的城墙？他们……他们到底拥有多少水泥？！”
克虏伯骑士则紧盯着城门洞两侧肃立不动的卫兵。他们身着鲜红的甲胄，手持一人多高的长戟，透出久经沙场的气息。
然而，这只是开始。
马车驶入城内，宽阔笔直的街道两侧，是动辄三四层高的酒楼商铺。街上人群与马车川流不息，人人衣着光鲜。眼前的一切，让他们自诩来自文明世界的优越感荡然无存。
“上帝啊……这里……比我们书中描写的巴比伦城，还要繁华十倍……”威尼斯银行家失神的望着窗外，一个刚从“皇家商超”购物出来的普通妇人，手上戴的一只玉镯，其质地恐怕都足以在威尼斯换取一栋小宅邸。
“不，这不是繁华。”那位一直沉默的教廷特使乔尔达诺终于开口，声音沉重，“这是一种……秩序。一种建立在至高权力之上的，令人窒息的，完美的秩序。”
***
在北京短暂停留，见识了这座帝国的政治中心之后，使节团没有片刻喘息，便被护送着南下。鸿胪寺的官员告知他们，为了表示对天下万国的尊重，以及追思开创大明基业的太祖高皇帝，此次峰会，将在大明的开国故都——南京举行。
***
数日后，南京城外，下马坊。
此地是入皇城前的最后一站，自太祖时便有规定，文武百官至此，皆须下马步行，以示对皇权的敬畏。而今天，这里迎来的，是一群神情复杂的泰西使节。
专门接待外宾的鸿胪寺驿馆早已修葺一新，布置得比欧洲任何一座王宫都还要奢华。然而，使节们却毫无心情欣赏。因为他们被告知，面见大明皇帝之前，必须在此地，进行为期三天的“习礼”。
由鸿胪寺的教习官员，手把手的教他们如何行跪拜之礼，如何三叩九叩，以及在面见天子时，该说什么样的话，用什么样的语气。
“荒谬！这是对吾主的亵渎！”
教廷特使团的副使，贝尔尼尼红衣主教，在听完这些屈辱的礼节后，第一个爆发了。他指着教习官员，咆哮道：“我，罗马教廷的红衣主教，只向上帝献上我的膝盖！让我向一个凡人君主行如此大礼，绝无可能！！”
面对他的咆哮，那名年轻的鸿胪寺官员却神色自若。
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《大明会典》，微笑着，用一种平淡的语气缓缓说道：
“主教大人，或许您误会了。”
他抬起头，那双年轻的眼眸却异常沉静，透出与年龄不符的威严。
“在您所来的泰西之地，上帝或许是至高无上的。”
“但是，在这里，在这片名为‘大明’的土地上，”他微微一笑，“天子，即为尘世的上帝。”
“若不习礼，不敬天子……”他摊了摊手，笑容温和，语气却不容置疑。
“陛下，可以不见。”
在驿馆僻静的角落，乔尔达诺没有参与争吵。他手中正捧着一本刚从鸿胪寺官员那里借来的，厚重的《大明会典》。
当他的目光无意中翻到书中关于“社稷坛”、“天坛圜丘”、“紫禁城中轴线”的营造规制时，他心中剧震！
九层汉白玉台阶，暗合九重之天。
内垣方，外垣圆，象征天圆地方。
三大殿位于中轴，左祖右社，前朝后市……
这些看似只是建筑规制的数字与方位，在他这位精通“神圣几何”的“智者会”成员眼中，却展现出了一套完全不同于西方，却又在底层逻辑上惊人一致的宇宙营造法。
他惊愕地发现，这座东方帝国都城的布局，竟然完全是依照《河图》与《洛书》中那神秘的数字与方位进行规划和建造的！
“他们……他们竟然将整个宇宙的模型，搬到了人间……”他抚摸着书页上那幅天坛的构造图，喃喃自语。
“这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文明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