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起于青萍之末,而今已是席卷山野的狂澜。
上一刻还只是闷雷滚滚,下一瞬,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,敲在屋瓦上、地面上,溅起一团团浑浊的水花。
天地间迅速挂起一张无边无际的雨幕,将整个山村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。
村民们惊呼着收起晾晒的衣物,关紧了门窗,雷声与风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主宰。
陈九却像是毫无所觉,他没有回屋,只是从摊位下抽出一顶破旧的斗笠戴上,任由雨水顺着蓑衣的边缘流淌,汇成细小的水线,滴落在泥地里。
他迈开步子,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村口走去。
雨水冲刷着他脚下的布鞋,那只缝入了“人间道印”的鞋底,正隔着厚厚的麻布,传来一阵阵温润的暖意。
那是众生愿力汇聚而成的生机,是天下凡人强行“续”给他的命。
他本该欣喜,此刻心中却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。
村口,负责巡夜的王瘸子正拄着拐杖,吃力地疏通着一处被落叶堵住的排水沟。
雨水混着泥浆,早已浸湿了他的裤腿。
看到陈九冒着瓢泼大雨走来,王瘸子直起身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瓮声瓮气地问道:“先生,这么大的雨,您出来做啥?”
“来看看你。”陈九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,“顺便,跟你交接一下差事。”
王瘸子一愣,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解。
“老槐树……它走了。”陈九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,目光投向后山竹林的方向,仿佛能穿透重重雨幕。
王瘸子的身子猛地一颤,握着拐杖的手骤然收紧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他低着头,沉默了许久,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:“……嗯。”
他昨夜亲眼见证了那场无声的献祭,心中的悲痛至今未散。
“它走了,但根留下了。”陈九继续说道,“那根,就是这方圆百里所有念想的桩。桩要有人守着,才不会被风吹跑,才不会被虫蛀坏。”
他转过头,浑浊却深邃的目光落在王瘸子身上:“你守了一辈子夜,看过的人心比谁都多,也比谁都执拗。从今往后,别守夜了。”
陈九顿了顿,一字一句,无比郑重地说道:
“守碑吧。”
守碑?
什么碑?
王瘸子心中疑惑,可当他迎上陈九的目光时,那股疑惑瞬间烟消云散。
他仿佛看到了一座通天彻地的无形石碑,扎根于脚下的大地,碑上空无一字,却承载着万家灯火的悲欢。
他明白了。
先生不是在说一块实体石碑,而是在交给他一个沉甸甸的责任。
“瘸子我……大字不识一个,怕守不好。”王瘸子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守碑,不用识字,用心就行。”陈九笑了笑,那笑容在风雨中显得格外苍白,“你的差事,就是看着这村子,看着这村子里的人,别让他们忘了怎么折纸,别让他们忘了心里那点念想。只要人心里的火还在,那座碑就永远不会倒。”
王瘸子不再言语,只是将那根用了几十年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,像是立下了一个无声的誓言。
他挺直了那条从未直起过的瘸腿,对着陈九,深深地、郑重地鞠了一躬。
陈九坦然受了这一礼,转身朝李三娘家走去。
雨势更大了,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浓云,将世界照得亮如白昼,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。
李三娘的屋里,她正抱着被雷声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,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谣。
孩子的手里,紧紧攥着那盏由陈九“点化”而成的纸灯笼,微弱的火光在风雨飘摇的夜里,成了唯一的温暖与心安。
陈九站在屋檐下,没有进去,只是轻轻叩了叩门扉。
李三娘安抚好孩子,披着件外衣走了出来,见到浑身湿透的陈九,惊道:“先生!您怎么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陈九摆了摆手,示意她不必惊慌。
他指了指她儿子手中的灯笼,轻声问道:“你看,那是什么?”
“是……是先生您点的火。”李三娘低声回答。
陈九却摇了摇头,目光温和而深远:“不,那不是我点的火。那火,本就藏在每个人的心里,我只是教了你们一张纸,让你们学会如何把它取出来,照亮自己,也照亮别人。”
他看着李三娘,这个坚韧善良的女人,如今已是这“纸道”事实上的传承者。
“我的寿数,不多了。”陈九忽然说道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,“天道有常,强求不得。这众生愿力能续我一时,续不了一世。或许三年,或许更短,我就要走了。”
李三娘如遭雷击,整个人僵在原地,眼眶瞬间就红了,泪水混着被风吹来的雨水,顺着脸颊滑落:“先生……您……”
“生死是常事,不必悲伤。”陈九的语气依旧平静,“我今日来,是想嘱咐你一件事。”
他望着檐外倾盆的雨幕,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雨吞没:
“我死了以后,记得把我烧了。”
李三娘猛地抬头,满脸的不可置信。
在这个世界,入土为安是刻在骨子里的观念,德高望重者更是要厚葬立碑,供后人瞻仰。
“烧了?先生,这万万不可!”
“必须烧。”陈九的语气不容置喙,“连同我这间铺子,我用过的所有东西,一把火,烧得干干净净。不要留坟,不要立碑,更不要塑像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满脸泪痕的李三娘,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。
“三娘,你要记住。道,不在我陈九的骨头里,也不在这间破铺子里。它在你的指尖,在孩子们的笑脸里,在每一个凡人折出希望的那张纸上。”
“若为我立碑,世人便会来拜我的碑,求我的名。他们会渐渐忘了,真正赐予他们奇迹的,不是某个虚无缥缈的‘先生’,而是他们自己心中那份至诚至善的愿力。”
“所以,必须烧了我。将我从这段因果里彻底抹去,让这道,真真正正地还于人间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一道粗如水桶的巨大闪电,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,从九天之上轰然劈下!
目标,正是后山那片化为灰烬的竹林中央!
“轰隆——!!!”
整个山村都为之剧烈震颤,仿佛地龙翻身。
陈九和李三娘同时望向那个方向,只见雷光炸裂之处,一道肉眼可见的青绿光华冲天而起,随即又如水波般荡漾开来,瞬间融入了脚下的大地。
那一刻,陈九清晰地感觉到,那株承载了老槐树最后灵性的幼笋,在吸收了这道天雷的至阳之力后,它残存的最后一丝“自我”意识,彻底消散了。
它不再是一棵树,一个生灵。
它化作了这方天地的地脉之灵,与整片山河融为一体,成为了“人间道印”最坚实、最永恒的守护者。
至此,布局完成。
道,已有了它自己的根。
雨渐渐小了,浓云散去,天边甚至透出一丝洗练后的微光。
陈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那口气息悠长,仿佛吐尽了此生所有的重负。
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,在这一刻似乎又衰老了几分,但眉宇间却多了一抹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。
他对着已经泣不成声的李三娘,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。
“这道,以后就交给你了。”
说完,他转过身,戴好斗笠,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回了雨幕之中。
道已归家,他这个异乡的过客,终于可以准备安然歇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