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二年,二月末。
北地的寒风依旧凛冽,却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早春湿气。
这气息穿过残破的城垣,钻进汴京的大街小巷,却吹不散弥漫全城的死寂与绝望。
距离金军主力押解着徽钦二帝及数万俘虏,满载财货北归,已过去了数日。
这座曾经“举目则青楼画阁,绣户珠帘”的天下第一雄城,如今却像一具被抽干了骨髓的巨兽尸骸,徒留一副庞大而空洞的骨架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
街道上空旷得吓人。
偶有行人,也是面黄肌瘦、衣衫褴褛,贴着墙根匆匆而过,眼神躲闪,不敢在任何地方稍作停留,仿佛多停留一瞬,就会被无形中仍在蔓延的灾难吞噬。
许多店铺的门板被砸烂,橱窗空空如也,内里早被反复搜刮过不知多少遍。
一些深宅大院朱门紧闭,门环上却贴着刺眼的封条——那是金人划定的“官产”或“逆产”,等待进一步处置。
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去岁冬日的烽烟味,以及挥之不去的血腥。
金人自然没有完全放弃这块到嘴的肥肉。
东路军虽主力北返,但仍留下了约八千兵马,由一名唤作完颜设也马的万夫长统率,驻扎于汴京内外,名为“协防”,实为监守。
他们的任务很明确,镇住局面,确保傀儡政权“大楚”顺畅运作,同时继续刮取这座城市最后一点油水。
烧杀抢掠的高潮虽已过去,但零星的勒索、强征、欺凌,仍在每日上演。
金兵骑着马在街上巡弋,看到顺眼的东西随手便拿,遇到稍有不从的百姓,鞭子立刻就会抽下去。
哭声与喝骂声时而响起,又迅速湮灭在更深的恐惧里。
皇城,大内,垂拱殿。
此处如今已换了匾额,称为“明德殿”,乃是“大楚皇帝”张邦昌临朝之所。
只是,此刻殿中并无百官朝贺的盛况,唯有张邦昌一人,孤零零地坐在那冰冷宽阔的御座上。
他身上穿着赶制出来,形制似是而非的赭黄袍,头上戴着沉重的冕旒,可这身装束非但不能带给他丝毫威严与安全感,反而像一副无形枷锁,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张邦昌面色灰败,眼窝深陷,短短数日仿佛老了十岁。
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御座扶手,心中翻江倒海,满是悔恨、恐惧与无力。
“奸臣……逆贼……僭越之徒……遗臭万年……”
这些词句如同毒蛇,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。
他张邦昌自认不是圣人,为官数十载,党争倾轧、趋利避害的事没少做,也曾攀附权贵,也曾明哲保身。
但他从未想过,有朝一日会走到这一步——在金人刀锋下,穿上这身绝不该属于他的衣服,坐上这方绝不该属于他的位置。
这哪里是皇位?分明是火山口,是断头台!
每念及此,他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四肢冰凉。
史笔如铁,后世会如何书写他张邦昌?必然是千秋骂名,永世不得翻身!子孙后代都将因他而蒙羞!
可他有的选吗?
当金人的刀架在脖子上,当满城百姓的生死悬于一线,当那些凶神恶煞的女真将领用生硬的汉话喝问“尔欲全城俱焚乎”时,他那点可怜的气节和犹豫,瞬间就被碾得粉碎。
他怕死。
于是,只能浑浑噩噩地被推上这个位置,成为金人手中最显眼的提线木偶。
每日里,他被迫签署一道道屈辱的政令,协助金人清点库藏、征发民夫、镇压任何可能的不稳迹象。
他尽量在其中周旋,可这点微弱的努力,在金人绝对的武力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可笑。
“官家……”
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,是他从旧邸带来仅存的心腹老仆。
张邦昌猛地回过神,声音沙哑:“何事?”
老仆低声道:“刚得的消息,城外……不太平。北面逃回来好些金兵,伤得重,狼狈得很,被守城的金人赶紧接进去了。现在城里隐约有些传言,说是……说是金人北归的大军,出事了。”
张邦昌心脏猛地一跳!
出事了?
能出什么事?那可是十数万挟大胜之威,武装到牙齿的金国精锐!完颜宗望、完颜宗翰两位都统皆乃当世名将,谁能动他们?
可老仆说得真切,且那些逃回来的金兵状态……若真是小事,何至于此?
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涌上张邦昌心头。
有惊疑,有茫然,但最深处的,竟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与快意!
金人……也会败?
若真如此……
他霍然起身,在空旷的大殿中急促地踱了几步。
必须立刻弄清楚!
若金人主力真遭重创,哪怕只是受挫,眼下汴京的局势都可能产生微妙变化!他或许……或许能暗中做些什么,哪怕只是传递些消息出去,也好过这般完全被钳制等死!
“速去!想办法探听清楚,到底发生了何事!越详细越好!”
张邦昌压低声音,语速极快。
“老奴明白。”老仆应了一声,匆匆退去。
张邦昌重新坐回御座,却再也无法平静。
他手指微微颤抖,脑海中飞快盘算着各种可能性,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。
或许,这是他摆脱傀儡命运的一线生机?
然而,这线生机来得快,去得更快。
不到一个时辰,殿外便传来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,铠甲铿锵,其间夹杂着金人粗野的呼喝。
张邦昌脸色一变,刚站起身,殿门便被“砰”地一声猛然推开!
寒风灌入,吹得殿中烛火剧烈摇晃。
完颜设也马大步踏入,他身后跟着十余名顶盔贯甲,满脸横肉的金军悍卒。
这位万夫长此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一双鹰目中布满了血丝,再不见平日那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从容,反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与惊惧。
张邦昌心中那点侥幸瞬间凉了半截。
“张……官家。”
完颜设也马开口,汉话生硬,甚至省略了以往多少还带点表面客套的称谓,直呼其职,“立刻下令,四门戒严!所有城门落下闸门,没有我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进出!街道实行宵禁,入夜后敢有在外行走者,格杀勿论!”
张邦昌咽了口唾沫,强自镇定:“将军,何事如此紧急?城中民心未定,骤然严加管束,恐生变乱……”
“变乱?”
完颜设也马猛地打断他,眼中凶光一闪,声音陡然拔高,“按我说的做!现在!立刻!”
他猛地踏前一步,手按在了刀柄上,那股沙场悍将的煞气扑面而来:“再啰嗦,你这皇帝也不用当了!”
张邦昌浑身一颤,再不敢多言,连忙唤来殿外值守的小吏,颤声传达了命令。
命令刚下达,完颜设也马又紧接着道:“还有,征集城中所有青壮,立刻上城协防!搬运滚木礌石,检查军械!给你两个时辰,我要看到城头站满人!”
“协防?”
张邦昌这次是真愣住了,“将军,敌军在何处?为何要……”
“不该问的别问!”
完颜设也马厉声喝道,额角青筋跳动,“照做便是!你若办不好,或是暗中耍什么花样……”
他没有说完,但那冰冷的杀意已说明一切。
说完,他不再理会张邦昌,留下几名金兵“护卫”在殿外,实则监视,自己则带着其余人马,匆匆离去,方向直指皇宫深处——那里,如今是金军驻汴京的最高指挥部。
张邦昌看着他们消失在殿外的背影,背心已被冷汗浸透。
完颜设也马的态度,已然说明了一切。
那绝非胜券在握的嚣张,而是某种东西脱离掌控后,色厉内荏的恐惧!
北归金军,恐怕不是“出事”那么简单……
极有可能,是真的大败了!甚至……是惨败!
一股寒意再次席卷全身,但这次,寒意中却夹杂着一丝扭曲的解气。
看着这些往日不可一世的金人将领如今惊慌失措的模样,他心中某个角落,竟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。
活该!
但这快意转瞬即逝,更大的恐惧攥紧了他。
金人越恐惧,行事就会越疯狂、越不可预测!他们让自己征集青壮协防,显然是将汴京当成了最后的堡垒,准备死守。
可敌人是谁?能击溃十数万金军主力的,又该是何等可怕的存在?汴京这座残破之城,守得住吗?
若守不住……依金人凶残本性,在最后关头,会不会拉全城百姓陪葬?
想到这个可能,张邦昌只觉得眼前发黑,几乎站立不稳。
他此刻,真真是被架在火上烤,前后皆是深渊。
命令已下,他无力反抗。
很快,汴京城内再次鸡飞狗跳。
金兵持刀持矛,踹开一户户人家,将所有能看到的青壮男子强行驱赶出来,押往城墙。
哭喊声、哀求声、呵斥声响彻街巷。
这座刚刚经历过浩劫的城市,尚未喘息,又被拖入了新的战备旋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