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伯勒的清晨，是在药香与糕点的甜香中醒来的。
韩香菱天未亮就起了，灶房里蒸汽氤氲，她将茯苓、山药细细切了，与粳米一同下锅，文火慢熬。
另一边的笼屉里，桂花糕正透着诱人的光泽。
她知道凡哥这些时日心力交瘁，吃食上需格外用心。
费雪轻手轻脚地走进灶房，帮着摆碗筷，“香菱妹妹，凡哥哥昨夜又到子时才歇下。”
“他心思重。”韩香菱叹气，将一碟酱瓜摆好，“白先生和小泥鳅也是一早就不见人影。”
正说着，小泥鳅像阵风似的卷进院子，手里攥着个油纸包，脸上脏兮兮的，眼睛却亮得惊人，“主公起了吗？有要紧事！”
书房门开了，姜凡已穿戴整齐，虽眼底有些血丝，神色却清明如常，“进来说。”
小泥鳅窜进书房，顾不上规矩，将油纸包摊在桌上，里面是几片烧焦的布料和一块残缺的腰牌，“昨夜崔府管家去的那处私宅，后半夜起了火！我趁乱摸进去，在火场边捡到的！”
白承南拿起腰牌，眉头紧锁。腰牌只剩小半，依稀可见一个“内”字，边缘纹路是宫中样式。
“这是……内卫的牌子？”
“内卫直辖于陛下，崔崇的手，竟然已经伸到那里去了？”费雪掩口低呼。
姜凡用指尖拨弄那焦黑的布料，质地细密，是上好的湖绸，非寻常人家能用。
“私宅主人查到了吗？”
“查到了！”小泥鳅压低声音，“名义上是个告老还乡的太医，姓胡，但我盯梢时，看见有个面白无须、说话尖细的人从后门进出，那做派，八成是宫里的人！”
书房内一时寂静，若崔崇真与内卫乃至宫中有勾结，其图谋之深，恐怕远超预料。
“此事到此为止，暂不要深挖。”姜凡沉声道，“打草惊蛇，反而被动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小泥鳅不甘。
“听你主公的。”白承南拍拍他肩膀，“有些线，放得长些，才能钓到大鱼。”
晨雾散尽时，鸿胪寺的马车已候在门外。
今日是和谈第二日，焦点将是边贸与岁贡，临行前，姜凡特意换上了御赐的麒麟服，腰佩玉带，气度凛然。
“凡哥哥。”费雪为他理了理袖口，眼中满是忧虑，“今日朝堂，必定更难。”
“难也得闯。”姜凡握了握她的手，转身登车。
金銮殿内，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。
九公主耶律瑶今日换了一身绯红骑装，英气逼人，她开门见山：“陛下，昨日议定撤军之事，我突厥已展现诚意。今日该谈谈，大乾的诚意了。”
她一摆手，随从展开一卷清单，“岁贡之数，当增三成！边贸榷场，需增开两处，且由我突厥派人监理。”
殿内哗然，增贡已是苛刻，让突厥监理大乾榷场，简直是国耻！
秦凤翎当场怒斥：“荒唐！此等条款，与城下之盟何异！”
崔崇却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，只是捻须垂目，仿佛事不关己。
姜凡出列，声音平稳：“公主所言诚意，着实令人费解，潼关战事，双方胶着，互有胜负，并非突厥兵临城下，何以条款，却似胜者索取败者？”
耶律瑶挑眉：“少帅是说，我突厥没有胜算？”
“公主可听过一句汉话？”姜凡直视她，“杀人一千，自损八百！突厥纵能突破潼关，深入中原，万里补给线，草原儿郎真能适应江南水网、山地关隘？到时，恐怕不是取地，而是孤军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转冷：“更何况，公主真以为，其余各国，会坐视突厥倾力南下？”
这番话，字字诛心，突厥使团中几位将领面色微变。
这正是突厥最大的隐忧，四面皆敌，无法全力攻乾。
耶律瑶盯着姜凡，忽然笑了。
“少帅对我突厥内外局势，当真了如指掌，这些……也是龙骧军用血换来的情报？”
“是无数边军斥候，用命换来的。”姜凡肃然，“正因知彼，才更惜和平！公主，和谈是寻共存之道，非勒索之机，岁贡可按旧例，榷场可议增设，但监理之权，绝无可能。此非诚意问题，乃国体根本。”
“好一个国体根本！”耶律瑶尚未答话，崔崇却忽然开口，他缓缓出列，对女帝躬身，“陛下，老臣以为，姜司主所言虽有理，但未免过于刚硬。”
“和谈之道，在于互让，些许虚名，若能让突厥退兵，百姓免遭战火，也未尝不可。”
这话说得冠冕堂皇，却是在拆姜凡的台，更暗指他不顾百姓。
姜凡心念电转，崔崇今日一反常态主动发言，必有后招，他按下反驳的冲动，静观其变。
果然，崔崇继续道：“老臣有一折中之议！岁贡可略增，以全突厥颜面，榷场监理，或可改为双方共管，各派人员，互相监督。如此，既保国体，又显诚意。”
他转向耶律瑶，“公主以为如何？”
耶律瑶眸光闪动，在崔崇和姜凡之间逡巡片刻，嫣然一笑：“崔相老成谋国，此议甚好。不过，这共管之人选嘛……我方自然派出精通贸易的干臣，不知大乾，派何人？”
崔崇微笑：“兹事体大，当选公允干练之臣。老臣举荐……”
“举荐姜司主。”耶律瑶抢先一步，笑吟吟地截断崔崇的话，“姜少帅熟知边情，通晓实务，更难得的是……”
她眼波流转，“与本公主相谈甚欢，由他负责共管，再合适不过。”
殿内再次一静，无数目光投向姜凡。
这哪里是举荐，分明是裹着蜜糖的毒药！
将姜凡推到与突厥直接打交道、利益攸关的位置，日后稍有差池，通敌卖国的罪名便能轻易扣上。
崔崇方才的折中之议，恐怕早与九公主有此默契，一唱一和，就是要将姜凡架在火上烤！
女帝姬漪霜高坐龙椅，将殿下种种尽收眼底，她沉默片刻，缓缓开口：“姜爱卿。”
姜凡出列：“臣在。”
“九公主举荐于你，你意下如何？”
姜凡抬头，迎上女帝深邃的目光，他看见那目光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审视，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。
他知道，此刻若拒，便是畏难，更坐实了可能通敌的嫌疑；若应，便是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。
“臣，”他深吸一口气，字字清晰，“愿领此任。”
“好。”女帝声音平静，“即日起，姜凡兼领鸿胪寺少卿，负责与突厥榷场共管事宜。望你不负朕望，不辱国体。”
“臣，遵旨。”
退朝的钟声响起，百官鱼贯而出。
姜凡走在人群中，能感受到背后无数道目光，有担忧，有嘲讽，有幸灾乐祸。
崔崇从他身边缓步走过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：“姜司主，不，该叫姜少卿了，年少有为，前程远大啊！”
“只是这差事，可要小心办，千万……别出了岔子。”
这威胁，不言而喻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