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散尽时,鲁家工坊后院的改良水车已发出规律的低鸣。
陈巧儿蹲在溪流边,手里捧着自制的测速仪——那是用竹片、丝线和铜珠串成的简易装置,此刻正随着水流转速微微颤动。她嘴里叼着炭笔,在麻布上记下一串数字,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。
“又用你那套鬼画符?”鲁大师端着茶碗踱步过来,花白胡子在晨风中轻颤,“老夫活了六十年,没见过哪个匠人把活计做成算学题。”
“这叫数据支撑,师父。”陈巧儿头也不抬,“水车叶片倾斜三十度时转速最快,但负荷大了三成。得在二十二度和二十五度之间找个平衡点……”
话音未落,院墙外传来窸窣声响。
师徒二人同时抬头。墙头探出半个脑袋,又迅速缩了回去。这已是本月第五次了。
鲁大师哼了一声:“李员外那老匹夫,还没死心。”
陈巧儿收起测速仪,嘴角却勾起笑意:“正好试试新布置的‘迎客礼’。”她说着走向工坊角落,那里堆着几个看似杂乱的竹筐。细看才能发现,竹筐间连着几乎透明的蚕丝线,线的尽头系在屋檐下的铃铛上。
这是她三天前布下的预警机关。现代红外报警器的古代低配版。
花七姑端着新焙的茶叶从灶房出来,翠绿裙裾在晨光里转出个弧:“巧儿姐,昨夜我听见东墙有动静,今早去瞧,墙角泥地上留了半个鞋印——是官靴的纹路。”
空气突然凝住。
鲁大师茶碗停在唇边:“官府的人也搅进来了?”
陈巧儿擦净手上的水渍,眼神沉静下来。穿越前她是个机械工程师,这辈子也没想过要玩什么宅斗官斗。可既然来了,既然李员外非要抢鲁大师这块传了三代的临河工坊,那就得按她的规矩来。
“七姑,今天你去集市送绣样时,绕到县衙后街的茶铺坐坐。”陈巧儿压低声音,“听听最近衙门里有没有人突然阔绰了,或者……有没有姓李的员外常去走动。”
“明白。”花七姑点头,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——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。
巳时三刻,改良水车开始正式测试。
附近几个村子的农户来了七八个,都是鲁大师的老主顾。他们围着那架比传统水车高了近一半的木制机械,议论声嗡嗡作响。
“叶片怎么是弯的?”
“瞧那传动轴,多了一组齿轮!”
“能顶三架普通水车的力?吹牛吧?”
陈巧儿不言语,只朝鲁大师点点头。
老师傅深吸口气,亲自扳动启动杆。齿轮咬合的“咔嗒”声清脆响起,水车叶片缓缓没入溪流,随即被水流推动,越来越快。不同于寻常水车的吱呀摇晃,这架机械运转得异常平稳,只有水流冲刷和齿轮转动的和谐韵律。
更惊人的在后方——水车连接的三个舂米锤交替起落,节奏均匀有力;同时带动的磨盘转速,肉眼可见比往常快了近倍。
“神了!”一个老农凑近细看,“这力道,这稳当……鲁大师,您这是得了神仙指点?”
鲁大师复杂的目光投向陈巧儿。少女正弯腰检查传动轴的温度,侧脸在阳光下泛着细汗的光泽。她偶尔蹦出的“摩擦力”“扭矩”之类的怪词,她画的那些布满线条和数字的图纸,她坚持要做的那些重复又枯燥的测试……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架近乎完美的机械。
“是巧工娘子的手艺。”鲁大师终于说出口,声音里有骄傲,也有些许时代的落寞。
“巧工娘子”四字一出,人群静了一瞬,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。这绰号是半月前从集市传开的,起初只是几个妇人夸她修的织机巧妙,如今竟连鲁大师都亲口承认了。
陈巧儿直起身,刚要开口,视线忽然定在人群外围。
两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汉子站在树影里,看似在围观,眼睛却不时瞟向工坊的库房——那里存放着水车的设计图纸和即将送去参展的几件精巧家具。
她不动声色地走到水车旁,假装调整传动带,脚后跟轻轻踢了踢埋在地下的机关触发杆。
“砰!”
库房檐角突然翻下一面竹帘,上面用朱砂写着八个大字:“图纸已移,君请自便”。
那两个汉子脸色一变,对视一眼,匆匆挤出了人群。
陈巧儿低头掩住笑意。竹帘机关是她昨天临时加的,用的不过是杠杆配重原理。真正的图纸早在三天前就转移到了花七姑的茶叶窖里——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,李员外大概想不到,他会嫌有“穷酸气”的茶叶窖,成了机密图纸的保险箱。
午后,花七姑从集市回来了。
她带回来的消息让工坊里的空气彻底沉重:“茶铺伙计说,李员外连着五日宴请县丞,昨日还送了礼单。更麻烦的是……”她抿了抿唇,“有人在传,说鲁家工坊的水车用了巫术,所以才能有这样邪门的力道。”
“巫术?”鲁大师气得胡须直抖,“放他娘的——!”
“师父息怒。”陈巧儿反而笑了,“这招数虽然老套,但管用。不过……”她眼睛亮起来,“他们既然用流言,我们就用更大的流言盖过去。”
花七姑立刻领会:“歌舞?”
“对。七姑,你之前不是编了那支《天工谣》?明天开始,咱们去集市上摆个茶摊,你边唱边舞,我现场演示些小机关——会自己走路的木鸭、能连续打铁的简易机械手、还有那个你一按就会开花的木盒子。”
“可这样会不会太招摇?”鲁大师皱眉。
“已经够招摇了,师父。”陈巧儿看向院外,“李员外连‘巫术’都搬出来了,下一步可能就是官府查封。咱们必须在百姓心里先扎下根——让大家亲眼看见,这不是巫术,是实打实的精巧手艺,是能让日子好过的真本事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轻下来:“再说了,咱们不还有最后的退路么?”
鲁大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——那件藏在后院枯井下的“终极作品”,连他都只看过局部图纸的复杂机械。陈巧儿说那是“保命符”,他起初不信,直到看见她用一组齿轮和连杆,做出了能同时驱动三把锯子的动力核心。
那已经不是匠艺,近乎道了。
当夜,月隐星稀。
陈巧儿躺在榻上辗转难眠。穿越至今一年有余,她已渐渐习惯了这个时代的节奏,但某些时刻——比如现在——还是会感到深刻的孤独。那些齿轮咬合的声音,那些刚刚省力的计算,本该出现在现代工厂的图纸上,如今却成了她在这个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的依仗。
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“咔”声。
不是野猫。是她设在西墙的预警线被触发了——那线离地三尺,猫狗过不去。
她悄然起身,从枕下摸出防身用的短杖。这是她自己设计的,拉拽手柄会弹出一尺长的铁刺,虽然粗糙,但足够吓退寻常歹徒。
工坊里传来鲁大师的咳嗽声——暗号,表示他也醒了。
陈巧儿摸到窗边,借着微光看见三条黑影翻过西墙,落地时触发了第二道机关。
“哗啦!”
墙角的竹筒倾倒,里面装的不是利器,而是白日研磨木料积下的粉尘。粉尘在夜色中扬起一片白雾,黑影顿时暴露,连打几个喷嚏。
“就是现在!”鲁大师在屋里喊。
陈巧儿拉动藏在床头的绳索。院中预设的第三重机关启动——那是她花了两天布置的“迷踪阵”。看似随意摆放的柴垛、石磨、晾晒架,实际构成了一个简单的迷宫,通道仅容一人通过,且处处连着绊索和铃铛。
三条黑影被困在阵中,铃铛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附近农户的灯陆续亮了。
陈巧儿这才推开房门,举着油灯走出来。灯光下,三个穿着夜行衣的汉子狼狈地站在原地——他们面前横着突然翻起的栅栏板,身后是自动合拢的柴垛,进退两难。
“各位夜访寒舍,不知有何贵干?”陈巧儿声音清亮,故意让四邻都能听见。
为首的汉子咬牙:“小娘子,我们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来偷图纸?还是来放火?”陈巧儿打断他,油灯照向其中一人鼓囊囊的腰间,“那位壮士怀里露出的,可是火折子和油布?”
人群聚拢过来,指指点点。
三个汉子面色惨白。事情闹大了,明日必会传遍乡里。李员外可以勾结官府,却堵不住百姓的嘴。
鲁大师此时才拄着拐杖走出来,扫了一眼,冷笑:“回去告诉李员外,鲁家工坊的技艺,不是他那些下作手段能夺走的。再有下次——”他顿了顿,陈巧儿默契地接上:
“下次我们设的就不是迷踪阵,而是真能伤人的机关了。诸位应该听说过战国时的连弩吧?我复原了简化版,正愁没处试呢。”
最后一句话让三条黑影同时一颤。
闹剧收场时,天已微亮。
农户们帮着把三个汉子扭送去了里正处——虽然明知很快会被李员外保出来,但程序要走,声势要造。
陈巧儿和花七姑收拾凌乱的院子时,在柴垛旁发现了一个掉落的小布袋。
不是那三个汉子身上的。布袋用料讲究,绣着精致的暗纹,里面装着几粒樟木丸——这是大户人家防蛀用的。
“还有第四个人。”陈巧儿拈起布袋,“他没进院子,只在墙外接应。”
花七姑细看绣纹:“这是……合欢花的图案。县城里用这个纹样的,只有两家——县丞夫人,和锦绣布庄的老板娘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心里都有了猜测。
李员外勾结的恐怕不止县丞。布庄老板娘是县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之一,她的丈夫常年在外跑商,结识三教九流。如果她也搅了进来……
“巧儿姐。”花七姑忽然轻声说,“我今早在茶铺还听到一事,当时觉得无关紧要,现在想来……”她凑近耳边,“有人说,州府的督造官下月要来咱们县巡查,重点看民间有没有值得上报的‘奇巧之作’。”
陈巧儿眼睛蓦地睁大。
一切忽然串联起来了:李员外为什么突然加大力度抢夺工坊?为什么连“巫术”这种容易引火烧身的谣言都敢散?因为他必须在督造官到来前,把鲁家工坊和“巧工娘子”的名声搞臭,然后用自己的工匠顶替上去,攫取这份可能直达天庭的机会。
“原来盯上的不止是工坊的地契。”陈巧儿喃喃,随即笑起来,“有意思。”
花七姑不解:“这还笑?”
“当然要笑。”陈巧儿望向晨光中缓缓转动的水车,那些齿轮和叶片在她眼中映出金色光点,“因为他不知道,我真正的好东西——那件足够让督造官瞠目结舌的作品——还没拿出来呢。”
她转身握住花七姑的手:“七姑,这几天咱们得加班了。那件‘保命符’,得提前完工。”
“可你不是说至少要再打磨一个月?”
“等不及了。”陈巧儿笑容里透出穿越者特有的、混合着兴奋和冷静的光芒,“李员外给我们搭了这么大的戏台,我们不唱一出精彩的,怎么对得起他?”
晨风吹过,工坊屋檐下的一串风铃叮当作响。
那是陈巧儿上个月做的,说是能测风向风速。此刻铃舌轻叩,声音清脆悠长,仿佛在预告着一场即将到来的、融合了古老匠心与现代智慧的风暴。
而风暴眼中,红衣少女已经铺开图纸,炭笔在麻布上划出果断的线条。
远处传来鸡鸣,新的一天开始了。但陈巧儿知道,某些潜伏的危机,才刚刚露出狰狞的一角。那个掉落合欢花纹布袋的第四人,此刻正在何处?他又会将今夜的消息,带给怎样的幕后之人?
她停下笔,看向院墙上渐渐清晰的晨曦。
齿轮既已开始转动,便不会轻易停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