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三刻,鲁家工坊的木门被叩响第三声时,陈巧儿正对着油灯调整水车模型的最后一个齿轮。
“这时候来客?”鲁大师从里间披衣而出,花白的眉毛拧成结,“巧儿,收好图纸。”
陈巧儿应声将桌上散落的羊皮卷拢入袖中,手指顺势拨动了工作台暗格机关。轻微的“咔嗒”声里,那些绘着抛物线计算公式与流体力学示意图的纸张滑入墙体夹层——这是她半个月前设计的“藏墨匣”,利用屋檐雨水箱的重量平衡系统,触发时连鲁大师都未曾察觉。
门开处,三个裹着深色斗篷的人影立在夜雾中。为首的是个面生的中年汉子,拱手时露出腕上一道蜈蚣状的旧疤。
“深夜叨扰,实在惭愧。”那人嗓音沙哑如磨砂,“听闻鲁大师工坊新制了一批省力的纺机,我们东家想订十架,愿出现银。”
鲁大师眯起眼睛,油灯的光在他皱纹间跳动:“市集在东头,订货在白天。诸位这身打扮,不像是正经谈生意。”
陈巧儿悄悄退后半步,脚后跟抵住了地面某块松动的方砖。那是她上个月铺设的“预警砖”——底下连着铜线,直通她卧房床头的一串小铃。只要再施三分力,七丈外的铃铛就会轻响三声,睡在隔壁院的花七姑便会按约定去后山藏起核心图纸。
疤面汉子踏进门槛,目光却飘向工坊深处那座蒙着粗布的半人高物件——正是陈巧儿改良了六次的水车动力原型机。
“听说鲁大师新收的徒弟有巧思,”他忽然转向陈巧儿,眼神锐利,“做的水车不用人力踩踏,自己就能转?”
空气凝滞了一息。
陈巧儿忽然笑起来,那笑容里带着穿越前应对甲方的熟练伪装:“这位大哥说笑了,水车不靠水力靠什么?难不成我给装上几条腿让它自己跑?”
一句现代味的调侃让鲁大师嘴角抽了抽,疤面汉子却愣住了。
趁这间隙,陈巧儿已走到工作台旁,看似随意地拿起一个木制模型——那是她给花七姑做的自动沏茶机的等比缩小版,外壳雕着缠枝莲纹,内里却藏着齿轮组与配重机关。
“您看这个,”她手指轻按茶壶把手某处,壶嘴忽然升起一缕白汽(实则是早藏在夹层里的樟脑丸遇热升华),“这是我们工坊研究的小玩意儿,烧水时能自己控温。您要订纺机,不如也看看这个?”
她用了个简单的视觉把戏转移注意力,疤面汉子的同伴果然被那“自动冒汽”的茶壶吸引。但为首者只瞥了一眼,便重新盯住蒙布的水车。
“我们要看真东西。”他向前一步,靴子踩在青石地上发出闷响。
鲁大师横身挡在徒弟身前,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三尺长的铁尺——那是他量木材用的工具,此刻却像短剑般横握:“工坊规矩,未完成的作品不示外人。诸位请回。”
对峙的第五个呼吸,院外忽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。
疤面汉子眼神闪了闪,竟真的后退拱手:“既如此,我们三日后再来。”说罢转身离去,身影没入夜色快得不合常理。
门闩落下,鲁大师立刻吹灭油灯,工坊陷入黑暗。月光从窗纸透入,在地上铺出冰冷的菱形。
“师傅,他们不是买家。”陈巧儿压低声音。
“李员外的人。”鲁大师说得笃定,“腕上那疤我认得,三年前他带人强拆西街木匠铺时,被梁木砸的。”他转头看向徒弟,眼中是少见的凝重,“巧儿,你那水车……真能‘自己转’?”
陈巧儿沉默片刻,走到蒙布前轻轻一拉。
月光恰在此时突破云层,透过天窗倾泻而下,照亮那具半人高的精妙造物:四组弧形的桨叶以特殊角度嵌套,中心轴上连着三套不同尺寸的齿轮组,最精妙的是轴心处那个铜制摆锤装置——那是陈巧儿融合了现代钟表擒纵机构与流体推动原理设计的“自动启停阀”。
“严格来说,还是靠水力。”她手指轻点模型旁的溪流模拟槽,“但普通水车只能在水流最急处发挥三成效力,我这个通过齿轮变速和摆锤调节,能在缓流中蓄力,急流中调速,整体效率至少提六成。”
她没说的是设计核心:那些齿轮的齿数比全是质数,这是她从现代机械学里带来的防复制手段——即便被人拆开测量,若不理解质数防共振原理,仿造品运转不到半月就会因频率叠加而崩齿。
鲁大师举着油灯凑近,昏黄的光沿着齿轮边缘游走。老人忽然不说话了,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,极轻地触了触那具铜摆锤。
“上个月你问我‘惯性定律’……”他声音有些发颤,“就是为了这个?”
“嗯。还有动量守恒。”陈巧儿下意识吐出穿越前的术语,见师傅茫然,立刻改口,“就是……重物动起来后想停也难,我们可以利用这股‘不想停’的劲儿。”
鲁大师忽然长长叹了口气。
那叹息里百味杂陈:有惊叹,有骄傲,也有深沉的忧虑。他活了六十四年,从学徒做到大师,见过无数巧匠,却从未有人将“力的本性”琢磨到这个地步——这已经超越“手艺”,近乎“道”了。
“李员外不会罢休。”老人最终说,“他做木材生意起家,如今掌控着全县七成的水碾坊。你这水车若推广开,他的水碾坊就废了。”
陈巧儿心里一沉。她穿越后埋头钻研技术,竟忘了最简单的道理: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更难。
果然,次日黄昏麻烦便来了。
这次来了八个人,为首的换了张脸——县衙户房的书吏,穿着青色公服,手里托着一卷文书。
“有人举报鲁家工坊私造‘妖器’,”书吏拉长调子,展开的公文上盖着朱红县印,“需查封查验,以正视听。”
鲁大师脸色铁青:“哪条律法说改良农具是妖器?”
“律法没说,”书吏皮笑肉不笑,“但乡民愚昧,传言贵徒所做水车无需人力畜力,定是用了巫术。知县老爷为安民心,不得不查。”
陈巧儿冷眼看着那几人直奔水车模型,心知这才是李员外的杀招:用“妖术”污名,比直接抢夺更毒——在这迷信横行的年代,一旦坐实,她与师傅轻则被逐出县,重则绑上火刑架。
两个爪牙已伸手去扯蒙布。
“大人且慢!”陈巧儿忽然高声,“既然乡民疑心是巫术,不如当众演示,看看到底是妖法还是巧工?”
书吏眯起眼:“你待如何演示?”
“就在这院中,当着各位的面,让水车自己转起来。”她说得从容,“若真是巫术,我甘愿受缚;若是寻常机关,还请大人还工坊清白。”
院外围观的邻里渐多,不少人指着那蒙布的物件窃窃私语。李员外这招毒就毒在利用了民众对未知的恐惧——陈巧儿深知,破解谣言最好的方法,不是辩解,而是让所有人亲眼看见真相。
书吏与身侧疤面汉子交换眼色,最终点头:“好。但你若耍花样……”
“我一介女流,能耍什么花样?”陈巧儿笑了,走到工坊角落,竟推出一个半人高的木桶,桶底连着竹管,“哦,只是演示需要水。哪位大哥帮我去溪边打桶水?”
疤面汉子使了个眼色,立刻有人拎桶离去。陈巧儿看似随意地调整着水车模型的位置,实则将底盘某处旋钮转了四圈半——那是机关陷阱的保险栓,昨夜她彻未眠的布置,此刻终于派上用场。
水来了。她将竹管接入模型旁的模拟水槽,在众目睽睽下松开闸扣。
清水倾泻,冲击桨叶。起初缓慢,但三息之后,齿轮组发出悦耳的“咯咯”声,铜摆锤开始规律摆动,紧接着,四组桨叶如被无形之手推动,转速骤增!
“转了!真转了!”
“没见人碰啊!”
“你看那铜疙瘩自己晃呢!”
围观者惊呼连连。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,陈巧儿伸手按住某个连杆,桨叶竟渐渐停住;她一松手,水车又自己转起来——简直像活的。
“这叫‘惯性调速装置’。”她朗声解释,刻意用最浅白的话,“就像推秋千,推对了时辰就越荡越高。水车也是一个理,找准了力的节奏,就能借力生力。”
她边说着,边“无意中”踢倒了脚边一个小木墩。木墩滚向书吏方向,那官员下意识后退半步,靴子恰好踩中地上一块颜色略深的方砖。
“咔嗒。”
极轻微的机簧声从地下传来。
下一秒,院墙根忽然弹起七根竹竿,每根竿头都绑着个滑稽的布偶——那是陈巧儿用碎布头做的,形态夸张,有吐舌的猴子、扭腰的狗熊,布偶手里还举着条幅:
“多谢李员外送料钱!”
“水车不妖人心妖!”
“七姑茶香飘十里,气死奸商李扒皮!”
最后那条显然是花七姑的手笔——她不知何时混在人群里,此刻正憋笑憋得肩膀发抖。
哄笑声炸开。布偶随着竹竿弹动左右摇摆,憨态可掬,哪还有半分“妖器”的恐怖?连书吏带来的爪牙都有人忍不住笑出声。
疤面汉子脸色铁青,书吏更是气得胡子发抖:“你、你竟敢戏弄官差!”
“大人明鉴,”陈巧儿一脸无辜,“这是工坊的‘警示机关’,专防野狗野猫乱闯。谁知今日触发,还带了字……许是哪个顽徒恶作剧?”
她话音未落,工坊屋顶突然传来“哗啦”一声响,某个藏在屋檐的水囊破了,清水浇下,不偏不倚将书吏淋个透湿。水囊里竟还掺了花七姑特制的茉莉香粉,那官员顿时满头满脸香风阵阵,狼狈如落汤鸡。
人群爆发出更大的笑声。
闹剧以书吏甩袖离去告终。但临出门前,疤面汉子回头深深看了陈巧儿一眼。
那眼神里没有了初时的轻视,取而代之的是毒蛇般的寒意与……一丝诡异的欣赏。他嘴唇微动,用只有口型的声音说了三个字:
“等着瞧。”
院门关上,夕阳将最后一线金光投在青石地上。鲁大师缓缓坐倒在竹椅上,仿佛瞬间老了十岁。
“你今日太冒险了。”老人声音干涩,“那机关陷阱……”
“不冒险,此刻我们已在县衙大牢。”陈巧儿收起笑容,蹲在师傅膝前,“而且我留了余地——竹竿弹的是布偶不是竹箭,淋的是香粉不是粪水。传到知县耳里,顶多算‘顽劣’,构不成‘抗法’。”
这是她从现代商业博弈中学的:面对恶意打压,反抗要有分寸。既要让对方痛,又不能授人以柄。
花七姑端来热茶,茉莉香与此刻院中的香气混在一起。“巧儿姐,那最后的水囊……”
“我临时改的。”陈巧儿接过茶盏,“原本装的是灶灰,但想到真要泼了,仇就结死了。香粉好,羞辱够了,还不至于让人拼命。”
鲁大师盯着徒弟看了许久,忽然问:“那些布偶的字条,你何时写的?”
陈巧儿与花七姑对视一眼。
“昨夜。”两人异口同声。
老人摇头笑了,那笑里有无奈,更多的是释然:“罢了罢了,我老了。这世道……或许真需要你们这样不守规矩的脑子。”
夜色渐浓时,陈巧儿独自坐在工坊里,就着一盏灯检查水车模型。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,那影子随着灯焰晃动,像另一个不安的灵魂。
今日看似赢了,但她清楚:李员外已经将她视为必须拔掉的钉子。当利益冲突升级到你死我活时,下一次来的恐怕就不是书吏和打手了。
她手指抚过齿轮冰冷的齿,忽然想起穿越前读过的某位机械先驱的传记——那人发明了改良纺纱机,结果被传统工人砸毁工厂,流落他乡。
历史从不温柔对待革新者。
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,三长两短。陈巧儿推开窗,花七姑闪身进来,手里抱着个包袱。
“县里传来的消息,”她压低声音,“李员外三天前派人去了州府,似是找什么‘大人物’。还有……”她解开包袱,露出一套叠得整齐的男子衣袍,“你得准备走了。”
陈巧儿瞳孔一缩。
“鲁大师让我给你的。”花七姑将衣服推到她面前,眼眶微红,“师傅说,你的本事不该困死在这个小县城。州府有工部衙门,有匠作大监,那里或许有人能看懂你画在图纸角落的那些……公式。”
原来老人什么都看见了。
陈巧儿握紧衣袍,粗布摩擦掌心的触感真实得发痛。她忽然想起穿越之初的茫然,想起鲁大师第一次看见她画的透视几何图时的震惊,想起那些深夜师徒争论“重力加速度”与“阴阳升降”的荒诞又温暖的日子。
“师傅他……”
“师傅还说,”花七姑打断她,努力让语气轻松,“你那‘自动沏茶机’的最终版,得给他留下。否则他就不认你这个徒弟。”
陈巧儿笑了,眼泪却砸在衣袍上,洇开深色的圆点。
子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。她吹灭油灯,在黑暗里静静坐了许久,直到月光移到工作台正中,照亮那具沉默的水车模型。
齿轮的阴影交错投在墙上,像某种古老的密码,又像命运布下的迷宫。而她知道,自己已经转动了第一组齿轮——无论前方是更精妙的机械,还是更凶险的旋涡,她都必须继续转下去。
因为这是穿越者唯一的活路:用超越时代的知识,在旧世界的铁壁上凿出光。
窗外的老槐树上,一只夜枭突然发出凄厉的啼鸣。
陈巧儿猛地抬头,看见树影间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。她迅速扑向油灯想重点亮光,手指却停在半空——
因为她听见了,极其轻微的,金属摩擦的声音。
不是来自院门。
而是来自屋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