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碾过宫道的青石板,蹄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。沈逾明跟在甲组影卫身后,穿过一道道静默森严的宫门。值宿的侍卫见到那面龙纹金牌,皆无声行礼退让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,仿佛连冬夜的寒风都屏住了呼吸。
观星台位于皇城西北角,是一座三层高的汉白玉石台,台上设有浑天仪、象限仪等观测天象的巨型铜器,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。平日里,唯有钦天监官员在此观测记录,此刻,石台上却只有两人——皇帝萧靖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,负手而立,仰望着星空;张谨垂手侍立在几步之外,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。
引路的甲组影卫在石阶下停步,躬身示意沈逾明独自上去。
沈逾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一步步踏上石阶。夜风在空旷的高台上更为凛冽,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。他走到皇帝身后数步处,撩袍跪下:“臣沈逾明,叩见陛下。”
皇帝没有回头,依旧仰望着苍穹。良久,才缓缓道:“平身吧。过来,陪朕看看这天。”
沈逾明起身,走到皇帝侧后方,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今夜云层稀疏,星辰格外清晰,北斗七星高悬北方,熠熠生辉。
“沈卿,”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夜露般的凉意,“你奏折中说,‘七星连珠’或与多地异象关联,且呈周期。你可知,上一次令朕……乃至令大魏朝廷感到不安的‘七星连珠’,是在何时?”
沈逾明心中一动,谨慎答道:“臣查阅古籍,推算上次较为明显的七星连珠异象,约在三百四十年前。”
“三百四十年前……”皇帝低声重复,忽然转过半张脸,侧影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深刻,“那你可知,那一年,除了多地雷暴、地动、异光冲霄的野史传闻,还发生了什么关乎国本的大事?”
沈逾明一怔,迅速回想自己看过的史书。三百四十年前,正是前朝末年,天下动荡,群雄并起,最终太祖皇帝扫平六合,定鼎大魏。“陛下是指……前朝覆灭,太祖皇帝龙兴之事?”
“不错。”皇帝收回目光,重新投向星空,语气平淡,却字字千钧,“那年天灾频频,人祸横行,正是龙蛇起陆,乾坤倒悬之时。太祖提三尺剑,于微末中起事,一路披荆斩棘,终得天下。史书多记人事,少言天象。但皇室秘传的《天象录》中却隐晦提及,那年‘七星贯野,地脉沸腾,有异物自西南、西北显踪,光冲牛斗,三日乃歇’。”
沈逾明心头剧震!皇室秘录的记载,竟与齐王府古星图的暗示、阿木措祭司的传说如此吻合!异物显踪……莫非就是指“山神之眼”这类“天地枢纽”在当时被异常激活?
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这类特殊天象,可能与天地气运流转、甚至王朝兴替有关?”沈逾明的声音有些发干。
“关联与否,尚无定论。但巧合太多,便不再是巧合。”皇帝的声音低沉下来,“太祖得天下后,曾密令钦天监与工部,暗中搜寻、记录此类‘异物’及异象地点,并设法探究其根源。此事列为绝密,只有历代天子口耳相传。然而,探查进展缓慢,那些地点大多险绝,非人力可及。更棘手的是,似乎总有另一股力量,也在暗中追寻这些东西。”
“圣火教?”沈逾明脱口而出。
“不止。”皇帝摇头,“圣火教是明面上的恶狼,来自西域,所求明确。但还有更隐蔽的毒蛇,潜藏于朝野江湖,甚至……可能就在这京城之内,朕的眼皮底下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沈卿,你以为齐王世子萧昱,为何偏偏在此时,对你,对格物院如此‘热心’?”
沈逾明背心渗出冷汗:“臣……愚钝。”
“萧昱之父,当年的齐王,不仅觊觎皇位,更对太祖遗留的这份‘天象异物’秘录,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。”皇帝的话如同冰锥,刺破夜色,“他生前曾动用大量人力财力,暗中探查,甚至可能与圣火教有过接触。齐王谋逆败露,其中一桩隐秘罪证,便是私藏、篡改部分秘录图册,图谋不轨。萧昱继承的,不止是一个空头王府,恐怕还有他父亲未尽的‘念想’。”
原来如此!齐王府的古星图,果然是来自皇室秘录的残本!萧昱接近自己,献上星图,既是试探,也是想借格物院和皇帝之力,继续他父亲的探查,甚至可能想火中取栗!
“朕将你放在格物院,固然是看中你的‘格物’之能,也是想借你这把‘新刀’,去搅动这潭沉积已久的浑水。”皇帝转过身,目光如炬,直视沈逾明,“看看能捞出些什么鱼虾,也看看……你这把刀,够不够锋利,能不能为朕所用。”
这是彻底的摊牌和考验。皇帝将他置于漩涡中心,既是利用,也是筛选。
“臣,必当竭尽全力,为陛下分忧,绝不负圣恩!”沈逾明再次跪倒,语气斩钉截铁。他知道,此刻已无退路,唯有向前。
皇帝对他的表态不置可否,从张谨手中接过一个狭长的、非金非木的黑色盒子。“打开看看。”
沈逾明双手接过,触手冰凉沉重。他小心打开盒盖,里面铺着明黄色绸缎,上面静静躺着一柄长约尺许、造型奇古的“尺子”。尺身似玉非玉,似骨非骨,呈暗沉的金褐色,上面刻满了细密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奇异纹路,有些类似“天工秘钥”上的符号,却又更加复杂。尺子的一端,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、颜色不断缓缓变幻的奇异晶石。
“此物名‘量天尺’,乃太祖当年偶然所得,与‘天工秘钥’似是同源之物。”皇帝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荡,“据秘录记载,此尺对星辰之力、地脉异动有所感应。然数百年来,无人能真正催动其能。今日召你来,一是告诉你这些尘封旧事,二便是将此物暂借于你。或许,对你格物院的研究,能有些助益。”
沈逾明心中翻江倒海。皇帝竟然将如此重要的皇室秘藏直接交给他!这份“信任”背后,是更大的期待,也是更沉重的枷锁。
“朕知道,你今夜出来得急。”皇帝忽然话锋一转,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深不可测,“格物院那边,朕已另派人手加强护卫,你不必担心。至于西南……顾氏领队的科考队,朕也密令沿途军卫暗中照应。你只需专心做好京城之事,厘清脉络,找到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。明年夏至之前,朕要看到一个清晰的局面。”
“臣,遵旨!”沈逾明捧着“量天尺”,只觉得重逾千斤。
“去吧。今日所言,出朕之口,入你之耳。”皇帝挥了挥手,重新背过身去,仰望星空,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。
沈逾明躬身告退,一步步走下观星台。手中的黑盒冰冷,心中的波澜却久久难平。皇帝的深夜召见,不仅揭示了隐藏在历史尘埃和王朝更迭背后的惊人秘密,更将他彻底推到了这场跨越时空、关乎天地奥秘与王朝气运的博弈中心。
回到马车,那名甲组影卫依旧沉默地护送他返回格物院。车窗外,京城沉睡在寒夜里,但沈逾明知道,这平静之下,早已暗流汹涌。圣火教、齐王余党、可能存在的其他隐秘势力,还有深不可测的皇帝……他就像手持微弱火把的探路者,走进了布满迷雾和陷阱的古老迷宫。
而他此刻最牵挂的,却是远在西南,同样手持火把,在另一片迷雾中探寻的顾清辞。皇帝说已派人暗中照应,但真的能万无一失吗?
马车在格物院门前停下。沈逾明刚下车,早已焦急等候的阿成便快步迎上,压低声音急道:“伯爷,您可算回来了!西南……西南刚传来信鸽急报!”
沈逾明的心猛地一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