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昭明是被刺痛惊醒的。
太阳穴像被细针反复挑刺,记忆的碎片在意识里横冲直撞——哥哥的笑、秦般若发梢的雨珠、阿烬扎进指尖的针脚,通通成了散落在风里的星子。
他撑着地面坐起来时,掌心陷进石缝里的碎石,疼得倒抽冷气,可胸口那团热意却烧得更旺了,像有人往炭火里添了把干柴。
“昭明!”
黑砚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。
情报官的眼镜歪在鼻梁上,发梢还沾着前次爆炸的灰,正半蹲着抓他肩膀:“反噬周期提前了!心渊监测显示,你播撒的火种正在衰减,若不在十二时辰内补充新种,所有已燃的愿念都会——”他喉结滚动,没说“熄灭”,只握紧了手腕上的通讯器,“现在最近的静默区是十三州边陲的云桑村,他们刚被静默犁扫过,情感数据清零。”
楚昭明扶着黑砚的胳膊站起来,指节发白。
风卷着沙粒扑在脸上,他望着远处被阴云笼罩的山坳,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向胸口——那里没有具体的画面,只有模模糊糊的花香,和一个女孩的声音:“你的眼睛,像火。”
“我记得那里。”他说,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罐,“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,送过我一束野菊,花瓣上沾着晨露。”他顿了顿,笑起来时嘴角的血痂裂开,“可我连她名字都忘了。”
黑砚的手指在通讯器上快速敲击,全息屏在两人之间展开,显示着云桑村的实时画面:青瓦白墙的村落静得诡异,几个村民木然坐在晒谷场上,其中一个老人抬起手,比划了两下又放下——那是娲语者流传的“我们还活着”的手语,此刻却像被风吹散的纸鹤,没入虚空。
“他们连痛都忘了。”黑砚的喉结动了动,“静默犁不仅抹除情感,还在格式化记忆。再晚三刻,这里会变成真正的死村。”
楚昭明扯下腰间的赤线(不知何时断成两截,线头还沾着血),往掌心攥了攥。
热意从指尖窜上手臂,他望着云桑村的方向,说:“走。”
进村的路铺满焦土。
晒谷场的石磨上落着只灰雀,歪着脑袋看他们走近,突然扑棱棱飞走了。
楚昭明踩过一块半焦的木牌,低头看见模糊的字迹——“云桑小学”,木牌下散落着几支蜡笔,红的、黄的,像被踩碎的彩虹。
“阿昭哥哥!”
童声炸响在头顶。
他猛地抬头,看见二楼窗台上趴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,脸蛋红扑扑的,手里举着一束野菊。
可等他眨了下眼,女孩的身影就淡了,只剩空荡荡的窗棂,风灌进去,掀起褪色的蓝布窗帘。
“是记忆残像。”黑砚掏出检测仪,屏幕上跳动着微弱的红点,“他们的情感数据没死透,在潜意识里挣扎。”他突然拽住楚昭明的胳膊,“看那边!”
村尾的老槐树下,石心婆婆正蹲在地上。
她的白发用麻线随意扎着,身边摆着盏残灯,灯芯只剩半截,却固执地燃着豆大的光。
老人抬头时,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,像有星火落进深潭:“逆种来了。”
楚昭明快走两步,在她面前蹲下:“婆婆,我需要……”
“需要‘最痛之忆’做引。”石心婆婆打断他,枯瘦的手抚过灯身,“火种逆植不是播撒,是点燃——得用你自己烧得最狠的那团火,去燎别人的芯。”她从怀里摸出枚深灰色的石头,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,“含住它,它会替你记。”
楚昭明接过石心,放进嘴里。
石头带着体温,泛着苦杏仁味。
下一秒,记忆的闸门被炸开——
暴雨倾盆的夜晚,十二岁的他缩在神祠的供桌下,哥哥楚昭远挡在他身前,后背被神律的银芒灼出焦黑的伤痕。
“阿昭,闭眼睛。”哥哥的声音在发抖,却笑得很轻,“等雨停了,我们去看海,你不是说想看浪花追着脚印跑么?”
银芒穿透哥哥的胸膛时,楚昭明尖叫着扑过去,却被无形的屏障弹开。
哥哥的身体开始透明,像被风吹散的纸人,他最后摸了摸楚昭明的头顶,血滴在少年额头上:“活下去……别成神。”
“哥哥!”楚昭明喊出声,石心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他的呼吸急促起来,眼泪混着雨水(不知何时下起了雨)砸在泥土里,“我没成神,我在救人,我在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石心婆婆捡起石心,放进他掌心,“痛的源头忘了没关系,痛本身还在——这就够了。”
远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尖啸。
黑砚的检测仪“嗡”地炸开,全息屏显示着逼近的红点:“静默犁!青魇使亲自来了!”
雨幕中,青铜面具的阴影笼罩下来。
青魇使踏在静默犁的银芒上,机械音像生锈的齿轮:“检测到情感残余,执行清除。”犁锋扫过之处,老槐树的枝叶瞬间焦黑,晒谷场的蜡笔化为飞灰,连石心婆婆的残灯都晃了晃,熄灭了。
楚昭明站在村中央,任由雨水浇在脸上。
他摸向心口,那里的热意已经烧穿了皮肤,在雨幕中凝成红色的光。
“生死同契。”他低语,声音被雨声撕碎,又在风中重组,“我以最痛之忆为引,以未竟之愿为薪——”
青魇使的犁锋离他只有三步远。
楚昭明突然抬头,眼睛里燃着两团火。
那火不是金色的神辉,不是银色的律光,是稻穗在秋阳下的暖,是灶膛里跳动的柴,是千万人不愿被抹除的、最鲜活的热。
“《团子大家族》里古河渚说,‘即使世界背弃你,我也要站在你身边’。”他张开双臂,任由犁锋的寒气穿透身体,“今天,我站在这里,不是为了被记住——”
银芒在离他心脏三寸处停住了。
雨停了。
楚昭明低头,看见自己胸口的光正在蔓延,像藤蔓爬过焦土,爬过村民空洞的眼睛,爬过青魇使的青铜面具。
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从他身后跑过,举着一束野菊,脆生生喊:“阿昭哥哥,看!你的眼睛,像火!”
老人颤抖着抬起手,比划出手语:“我们——还活着。”
青魇使的机械音突然卡壳。
楚昭明跪坐在地,笑着咳出血。
他摸向口袋里的石心,触手温热。
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,像一串银铃,撞碎了云层里的阴翳。
他望着围过来的村民,望着他们逐渐清晰的眼神,突然想起黑砚的提醒:“十二时辰内播撒新种。”
他数了数,五个最瘦小的孩子,缩在人群最后面,眼睛却亮得像星子。
楚昭明撑起身子,伸手摸向第一个孩子的额头。
热意在掌心凝聚,分作一缕,轻轻按了下去。
雨又下起来了,很轻,很软,像谁在天上撒着花瓣。
注:《clannad》直译为《团子大家族》 ,这是一部动漫作品名。
楚昭明的指尖悬在第五个孩子额前时,后颈突然泛起刺骨的寒意。
那是记忆正在剥离的征兆——前四缕心火种下的瞬间,他已忘了秦般若发梢沾着雨珠时的弧度,忘了阿烬在深夜敲钟时衣摆扬起的风,忘了自己曾站在神座前,脚下是翻涌的星河。
此刻,最后一缕热意从心口抽离的刹那,他的瞳孔骤缩,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从颅骨深处被生生扯出——那是关于“永远”的承诺,是秦般若在他耳边说“我等你”时,睫毛扫过他耳垂的痒。
“哥哥?”最小的女孩仰起脸,她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,刚才被心火触及时,眼底的灰雾正像被风吹散的云,“你的手……在抖。”
楚昭明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的喉结动了动,试图抓住最后一丝记忆的尾巴,可那些碎片像被碾碎的星子,顺着指缝漏得干干净净。
现在他的脑子里只剩三样东西:胸口烧得发烫的灼痛,掌心残留的孩子们体温的余温,以及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——般若,般若,般若。
“完成了。”黑砚的声音从通讯器里炸响,带着破音的尖锐,“五个子节点全部激活!他们的脑波频率在同步!”
但楚昭明听不清了。
他的耳鸣声越来越响,像有千万只蜜蜂在耳中振翅。
视线边缘,青魇使的青铜面具正在逼近,静默犁的银芒在雨幕中拉出刺目的光轨。
那把本该碾碎一切情感的神律之器,此刻犁锋上竟爬满蛛网状的裂痕——刚才第一次挥下时,那些从村民眼底燃起的星火,像无数根细针,扎进了神律的肌理。
“不可能!”青魇使的机械音突然拔高,带着失真的颤抖,他抬起犁锋,裂痕中渗出暗红的光,“凡人的臆想之火,怎敢……”
“因为他们不愿被抹除。”楚昭明跪在泥水里,血从嘴角滴进领口。
他抬头望着青魇使,笑容却比雨幕更清亮,“就像我哥哥不愿死,就像石心婆婆不愿灯灭,就像这些孩子……”他侧过脸,最小的女孩正用沾着泥的手拽他衣角,“不愿再当提线木偶。”
青魇使的青铜面具下传来闷响,像是某种机关被强行启动。
静默犁的银芒暴涨三倍,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。
楚昭明的心跳突然加快,他能清晰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——那不是恐惧,是某种更滚烫的东西在翻涌,像地火冲破岩层。
“昭明!频谱塔监测到九道能量柱!”黑砚的尖叫穿透耳鸣,“九溟启动终式了!他们要犁穿整个心火网络的根源!”
楚昭明猛地抬头。
天际裂开九道黑缝,九道水桶粗的黑光如巨矛坠落,目标直指三里外的频谱塔——那里是黑砚所在的情报中枢,也是心火网络的核心节点。
他望着黑光划破云层的轨迹,突然笑了。
记忆里最后一块拼图在此时浮现:哥哥死时,也是这样的光,穿透了他的胸膛。
“《鬼灭之刃》里祢豆子说‘哥哥,别怕’。”他低声呢喃,声音却像滚过雷的山涧,“今天……轮到我护你们了。”
他撑着膝盖站起来,每动一下都像有碎骨在体内翻搅。
五名孩童突然同时攥住他的衣角,他们的掌心传来温热的震颤——是心火在共鸣。
楚昭明闭上眼睛,感受着那些细微的热流顺着手臂涌进心口,那里的灼痛突然化作某种更磅礴的力量,像江河决堤。
“链接子网。”他咬着牙,血沫溅在雨里,“以我为锚点,把孩子们的心火……引向频谱塔。”
黑砚的呼吸声在通讯器里急促如鼓:“正在同步频率!昭明,你的生命体征在暴跌!”
“无所谓。”楚昭明睁开眼,眼底的光比任何神辉都要炽烈,“只要子网能撑住……”
九道黑光砸下的瞬间,楚昭明张开双臂。
五缕心火从他心口迸发,如五条赤链直刺天际,在频谱塔上空与黑光相撞。
剧烈的冲击波掀翻了村尾的老槐树,掀飞了青魇使的青铜面具——露出下面一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,此刻正瞪大眼睛,看着那团由凡人愿念凝成的光,竟将神律的终式挡在半空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青魇使踉跄后退,踩碎了脚边半焦的蜡笔,“这不可能是……”
“这是人道。”楚昭明的声音穿透轰鸣,“是不愿被抹除的、活着的证明。”
黑光与心火的对抗只持续了半刻钟。
当最后一缕黑光消散时,频谱塔的顶端冒起青烟,楚昭明跪坐在地,后背的衣服被灼得焦黑。
他的视线模糊成一片,只能勉强看见五个孩子围在他身边,用沾着泥的手给他擦脸。
最小的女孩把那束野菊塞进他手里——不知何时,她竟从焦土里找出了几支未燃尽的蜡笔,在菊茎上歪歪扭扭画了颗红心。
“哥哥,疼吗?”女孩的声音像片羽毛,扫过他混沌的意识。
楚昭明想摇头,却发现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。
他的记忆已经稀薄如雾,只能抓住几个碎片:火,很暖;痛,很真;还有一个名字,像心跳般在脑海里回响——般若,般若,般若。
“我快……忘了你了。”他望着星空,眼泪混着雨水滑进嘴角,“可我还记得……要找你。”
话音未落,一道清凉的触感拂过他的额头。
他猛地抬头,却只看见虚空中一道淡金色的残影,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,轻轻说了句:“如果你忘了我……那就来找我啊。”
宇宙尽头,第十三道金色裂痕突然扩张,裂缝中漏出的光,照亮了心火田边缘——那里,一株被焦土掩埋多日的野花,正缓缓绽开淡紫色的花瓣。
黑砚的声音再次从通讯器里传来,带着哭腔:“昭明!频谱塔的结构监测显示,塔顶出现异常能量聚集!你的……”
楚昭明没听完。
他望着野花,又望了望围在身边的孩子们,突然笑了。
他撑起身子,踉跄着走向频谱塔的方向。
夜风掀起他的衣角,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外成型——那是一团跃动的光,形状像犁铧,却比任何神律之器都要温暖。
他盘坐在塔顶时,心火犁铧的轮廓已清晰可见。
风掠过他的发梢,他望着远处渐亮的天际线,轻声说:“般若,等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