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2章:止戈于墟
那点孕育于收缩涟漪中心的“暗”,并不耀眼,也不扩散。
它只是存在着。
像一个针尖大小的、通往万物终点的孔洞,静静地悬在陆尘掌心上方尺许之处。没有吸力,没有威压,甚至没有多少能量波动逸散。
但就在它出现的刹那——
整个寒鸦冰原,或者说,以陆尘为中心、方圆百里的这片区域,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无形的“减速场”。
不,不是减速。
是“趋向于静止”。
是“运动”本身的意愿在衰退,“变化”的欲望在消弭,“冲突”的动能在被无形的手掌缓缓抚平。
元屠怨魂血浪的咆哮,变得迟缓而拖长,像是沉入水底的呐喊。那张由无数怨魂面孔拼凑而成的巨大血脸,扭曲的表情凝固了一瞬,翻腾的杀戮意志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、柔软却绝对无法逾越的墙壁,竟然出现了罕见的……“迟疑”。
黑白无常的身影,保持着前一刻准备出手擒拿的姿态,但他们手中哭丧棒尖端凝聚的幽冥死光、锁魂链上荡漾的摄魂波纹,其扩张蔓延的趋势,却诡异地“停滞”了。不是被阻挡,而是仿佛失去了继续“前进”的“理由”与“动力”,如同倦鸟归巢前在半空中的短暂悬停。
甚至连高天之上,那几道若隐若现、带着煌煌天威的监察意念,也似乎微微一顿,传递出一丝极淡的“讶异”与“重新评估”的情绪。
厉血站在陆尘身后,感受最为直接。他体内因强敌压境而沸腾的血煞与战意,如同被浇了一盆冰冷的、包容一切的虚无之水,竟然难以抑制地平息下去。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“倦怠”——一种仿佛目睹了沧海桑田、兴衰轮转之后,对眼前这点小打小闹提不起劲的、源自存在本源的“漠然”。他心中骇然,连忙紧守心神,才勉强维持住基本的警惕。
陆尘的脸色,在掌心那点“暗”浮现的瞬间,似乎又苍白了一分。额角甚至渗出了几滴细微的汗珠,但转瞬便被极寒冻成冰晶。他维持着抬手的姿势,手臂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,只是那双深陷眼窝中的混沌漩涡,旋转得异常缓慢,仿佛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负。
“此非攻伐之术。”陆尘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存在耳中,包括那高天的意念,“亦非防御之能。”
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元屠那张模糊的血脸:“血海之道,杀伐掠夺,以战养战,以怨增怨。然战有竟时,怨有尽处。吾掌中之‘暗’,即为‘竟时’,即为‘尽处’。”
他又转向黑白无常:“幽冥之道,拘魂索命,审判轮回,维系阴阳有序。然序之极,归于静;判之终,止于寂。此‘暗’,可予‘静寂’。”
最后,他微微抬首,目光仿佛穿透虚空,与那高天的监察意念有了刹那的交汇:“天庭之道,规天矩地,维稳御乱,求的是洪荒永续,秩序长存。然‘永续’之畔,即为‘终末’;‘长存’之底,即是‘归墟’。此‘暗’,映照‘终末’,连接‘归墟’。”
他每说一句,掌心上方那点“暗”便似乎凝实一分,虽然体积没有丝毫变化,但其散发出的那种“万物终点”、“一切休止”的意蕴,却愈发浓郁。周围那“趋向静止”的场域,也随之加强。
元屠的血脸剧烈扭曲,怨魂嘶吼变得焦躁而混乱:“装神弄鬼!什么归墟终点!给本座破开!”咆哮中,那滔天血浪再次试图翻涌,无数怨魂面孔狰狞扑出,血海大道法则轰鸣,要将那点“暗”连同陆尘一并淹没、吞噬、消融!
然而,诡异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些扑出的怨魂、那些翻涌的血浪法则之力,在进入那“趋向静止”场域的核心范围后,其速度并没有被强行降低,但其“破坏”、“侵蚀”、“杀戮”的“属性”与“目的性”,却在飞速地“淡化”。
就像一幅浓墨重彩、充满暴烈情绪的油画,被投入了岁月的长河,色彩褪去,线条模糊,最终只剩下朦胧的轮廓与平静的灰调。怨魂的嘶吼声调未变,却失去了令人心悸的怨毒;血浪的形态依旧,却仿佛变成了无害的红色水雾;杀戮的法则依然存在,却像是被抽离了核心驱动力的空壳仪式。
它们依旧在“前进”,但“前进”这个行为本身的意义,正在被剥离。
黑白无常对视一眼,鬼火般的眸中闪过一丝凝重。他们没有像元屠那样狂攻,而是同时掐动法诀。黑无常手中的哭丧棒轻轻一顿,棒头悬挂的白色纸穗无风自动,发出低沉呜咽,一道灰蒙蒙的、蕴含“剥夺五感”、“寂灭灵觉”之能的幽冥波纹荡漾开来,无声罩向陆尘。白无常的锁魂链则如同灵蛇出洞,链身无数细小的符文亮起,锁定的不是肉身,而是陆尘的神魂本源与存在因果,要将其强行从当前时空“标记”并“拖拽”出来。
这两击,避实就虚,直指本源,更显阴毒与老辣。
然而,当幽冥波纹与锁魂链的因果牵引进入那片场域时,同样发生了异变。
“剥夺五感”的波纹,在靠近那点“暗”时,其“剥夺”的概念仿佛遇到了更根本的“虚无”,自行开始消解。“寂灭灵觉”的效力,在那无所不包的“终结”意蕴面前,显得小家子气而无力。
锁魂链的因果牵引更加诡异。它明明已经“勾住”了陆尘存在于这片时空的某些“线头”,但当它试图发力拖拽时,却感觉另一头连接着的,并非一个固定的“点”,而是一片不断“沉降”、不断“滑向终点”的“过程”。仿佛在拖拽一条正在流入无底深渊的河流,越是用力,感受到的只有那深不见底的“下坠”与“消亡”趋势,根本无法将目标定住、拉回。
黑白无常同时闷哼一声,身形微晃,鬼体一阵明灭不定,竟似受到了一丝反噬。他们眼中首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。
高天之上的意念,波动更明显了一些。那不再是单纯的讶异,而是混杂着一丝“难以置信”与“高度警惕”。
“此子……竟真的触碰到了‘现象级’的归墟权柄雏形?”一道意念传递出模糊的讯息,“虽粗浅勉强,借了外力与机缘,但……本质无误。大罗之境,何以承载?”
“非承载,乃‘映照’。”另一道更显古老的意念回应,“他以自身为镜,短暂映出了‘终点’的影子。此法不可久持,负荷极大,且有同化之危。然于此片刻……确有无视阶位、平息万般之效。”
“血海、幽冥,此番怕是难以如愿了。”
“且看。元屠投影蕴含其一丝本源真性,暴躁易怒,未必肯罢休。幽冥那两位,职责在身,亦不会轻易退去。”
下方,元屠的狂攻被无形化解,黑白无常的秘术遭遇反噬,场面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僵持。
陆尘掌心的那点“暗”,依旧静静悬浮。他周围的“趋向静止”场域,范围并未扩大,但核心处的“归墟”意蕴却越来越浓,隐隐形成了一个以那点“暗”为源头、缓慢旋转的、肉眼难辨的微型力场。这个力场仿佛一个概念层面的“黑洞”,并非吞噬物质能量,而是在“吸纳”并“中和”一切指向陆尘的“攻击意图”、“敌对概念”与“因果纠缠”。
陆尘的额头,汗珠越来越多,脸色已近乎透明。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,维持这个状态,对他此刻虚弱的肉身与神魂而言,负担远超外人想象。每一次呼吸,都仿佛牵动着体内那道未愈的“归墟之痕”,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与空洞感。
但他眼神依旧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漠然,仿佛正在承受痛苦的不是他自己。
“还要……继续吗?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目光扫过元屠血脸和黑白无常,“在此地,此刻,与‘归墟’的投影比拼……谁先耗尽,谁先被这‘终点’的意味……反向侵蚀?”
这话如同一盆冰水,浇在元屠和黑白无常心头。
他们终于彻底意识到,陆尘施展的并非某种强大的神通法术,而是一种极其危险、近乎“道悖”的状态。他在强行“扮演”一个临时的、微型的“归墟终点”。攻击他,就如同将力量投入一个无底深渊,不仅难以奏效,还可能被那深渊中弥漫的“终结”意蕴沾染,动摇自身道基。尤其是对于元屠这种以“杀戮掠夺”为核心、黑白无常这种以“拘魂审判”为职责的存在而言,长期接触这种“一切终将归于虚无静寂”的概念,危害尤甚。
元屠的血脸扭曲变幻,怨魂嘶吼声中充满了不甘与暴怒,但那翻腾的血浪,终究是缓缓平息了下去。投影的力量有限,祂的真身无法亲至北冥深处,继续纠缠下去,这缕投影甚至有可能被那诡异的“归墟之痕”磨灭部分本源灵性,得不偿失。
黑白无常沉默片刻,黑无常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陆尘,你避得一时,避不了一世。扰乱阴阳、杀戮地府神官之罪,幽冥绝不会罢休。秦广王殿下,乃至后土娘娘,都会记住你的名号。”
这是退却前的场面话,但也表明了不死不休的态度。
陆尘没有回应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。
终于,元屠的血脸发出一声满含怨毒的冷哼,那滔天血浪与“缺失”的黑暗一同向内坍缩,瞬息间消失无踪,仿佛从未出现。只是原地残留下一股浓郁不散的血腥与怨恨气息,证明着血海大能的降临。
黑白无常再次深深看了陆尘一眼,身影如水纹般荡漾,融入虚空,消失不见。幽冥死气随之散去。
高天之上的那几道意念,也悄无声息地收敛,如同从未关注过此地。但陆尘知道,关于他的一切,今日之后,必然会被列入天庭某些最高级别的观测档案。
寒鸦冰原,重归死寂。只有凛冽的寒风再次开始呼啸,卷起冰晶。
陆尘身体一晃,猛地单膝跪倒在冰面上,哇地喷出一口暗金色的、仿佛混杂了冰晶碎屑与混沌光点的鲜血。鲜血落在冰面,发出滋滋的声响,竟将坚冰蚀出一个个小坑,随即又被极寒冻结。
掌心那点“暗”早已消散无踪。周围那“趋向静止”的场域也彻底消失。
“主上!”厉血急忙上前搀扶。
陆尘抬手制止了他,自己缓缓站起,擦去嘴角血迹。他的气息更加萎靡,眼神中的疲惫几乎要满溢出来,但深处那抹渊沉与静寂,却愈发稳固。
“无妨。”他声音虚弱,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放松,“走吧。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他分辨了一下方向,率先朝着玄溟族祖地的方位,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去。身形在空旷的冰原上,显得格外孤寂而渺小,却又仿佛拖着整个“归墟”的重量。
厉血紧随其后,望着前方那道看似摇摇欲坠、却又仿佛与脚下无边冰原、头顶亘古寒空融为一体、难以撼动的背影,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敬畏与复杂情绪。
他知道,经此一事,主上陆尘之名,将不再仅仅是“痛天道主”。
他今日以虚弱之身,未动干戈,仅凭一缕“归墟”投影,便逼退了血海元屠的投影与幽冥黑白无常的联手擒拿。
此事一旦传开(必然会传开),洪荒诸多大能心中,对他的定义将会彻底改变。
他不再是一个需要剿灭或收编的“麻烦”。
而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、难以预测、且掌握着某种足以让任何存在都感到忌惮的“终极”力量的……
“异数”。
而“异数”二字,在暗流汹涌、量劫将起的洪荒,往往意味着,他将成为风暴的中心,吸引所有目光,也承受所有压力。
前路,注定更加艰险,也更加……波澜壮阔。
两人身影,渐渐消失在冰原尽头弥漫的风雪之中。
唯有原地残留的些许血迹、怨念与死气,以及那一片曾短暂“趋向静止”的空间中尚未完全散尽的、令人心悸的“终结”余韵,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未曾真正爆发、却远比一场大战更惊心动魄的……
止戈于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