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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她总在雨天忘记带伞,像删除程序般抹去不喜欢的天气。

>直到那天我撑伞站在教室门口,才明白她删除的不仅是雨天——还有十七岁胸口那团淤青般的秘密。

>“你觉得我高中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你?”多年后她在屏幕那端问。

>窗外南方的雨正敲打玻璃,像我当年不敢落下的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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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是突然砸下来的。

南方的雨季,像个蛮不讲理的醉汉,前一刻还只是天边闷闷的灰,顷刻间就泼得天地混沌一片。那雨点子砸在走廊外光秃秃的水泥地上,噗噗作响,溅起浑浊的水花,瞬间就把地面洇成深一块浅一块的尿布色。空气里那股子尘土被浇透的腥凉气,直往人鼻子里钻,带着点铁锈和苔藓混合的怪味儿。下课铃早哑了火,教学楼里的人声稀稀拉拉,像退潮后的滩涂。我杵在走廊尽头,手里那把长柄伞沉甸甸的,伞尖杵着湿漉漉的水磨石地,水珠儿顺着深蓝的伞布往下爬,聚在我脚边,洇开一小摊不规则的水印子,像谁无声的叹息。

又来了。这该死的、心照不宣的程序。她必定忘,我必定等。好像只要固执地把伞、雨衣、甚至天气预报从她那本就不甚精密的日常程序里彻底删除,那些湿漉漉、阴沉沉、让人心烦意乱的玩意儿,连同她心里头想逃避的什么鬼东西,就真能像被格式化的垃圾文件,从生命里彻底消失。屁咧!这顶多算个西西弗斯式的自我安慰,推石头上山,滚下来,再推。结果?不过是让每个雨天都黏糊糊地拉长,终点毫无悬念地落在我和这把破伞身上。

脚步声来了,有点急,还有点乱。她跑过来,带着点微喘,额前几缕碎发被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,可怜巴巴地贴在光洁的额角。蓝白校服外套的肩头,洇开几块深色的水渍,像拙劣的拓印。她在我面前刹住脚,没看我,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我手里那根磨得有点发亮的伞柄上,然后眼皮一耷拉,盯着自己那双白色球鞋尖上溅的泥点子,像个等待宣判的小学生,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。

“今天,”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走廊里荡开,平平的,底下压着点无可奈何的疲惫,“要不要一起走?”

她猛地抬起头,眼睛唰地亮了亮,嘴角咧开一个如释重负的弧度:“好啊!” 那笑容,像阴云裂了条缝,阳光迫不及待地泼洒出来。

这笑,曾经是我顶顶看不惯的。太亮,太晃眼,太……没心没肺。好像太阳永远挂在她家后院,乌云都绕着她走。我把这归咎于自己天性里对过分张扬玩意儿的膈应。我们这故事的开场白,可一点儿也不阳光明媚。

高一开学,寄宿。老掉牙的宿舍楼,八个刚离了窝的丫头片子被塞进鸽子笼。铁架子床吱呀作响,活像下一秒就要散架。头顶那台老吊扇,哼哧哼哧转着,风小得像垂死之人的喘息,连下铺那层密实的蚊帐都吹不透。空气是凝滞的、饱和的,年轻身体散发的汗味儿,混杂着各种廉价洗发水和香皂的甜腻,像一块湿透了的厚棉布,死死糊在脸上,吸口气都带着沉甸甸的粘腻感。我蜷在上铺自己的蚊帐堡垒里,后背的汗早把薄t恤洇透了,湿答答地贴在皮肤上,又凉又痒。刘海湿漉漉地糊在额头上,带来一丝虚假的凉意,转眼就被新冒的汗珠子覆盖。我闭着眼,装死,耳朵却支棱着,捕捉着下铺那片嗡嗡嘤嘤的私语。

“……诶,你们知道不?咱这届,有个初中就响当当的人物。” 一个室友的声音,压得低低的,却掩不住那点打探到秘密的兴奋劲儿。

又是她。这名字像个臭石子,咚一声砸进我装睡的死水里,烦躁的涟漪一圈圈荡开,没完没了。

“苏晴嘛!谁不晓得?盘靓条顺,成绩好得吓死人,回回坐火箭上年级第一!她妈可是咱市里有头有脸的企业家,家长会代表发言常客!电视上都见过!那派头,啧啧!” 另一个声音无缝衔接,理所当然的艳羡里带着点酸溜溜的劲儿。

“可不嘛!人家那才叫命!投胎是门技术活!”

蚊帐里闷得像个蒸笼。那些初中就灌满耳朵的、千篇一律的关于苏晴的彩虹屁和八卦,像苍蝇一样嗡嗡响。优秀的妈,体面的家,开了挂的人生——这金光闪闪的背景板,托起一个同样闪闪发光的苏晴,似乎天经地义。我呢?我的“映像”?在那个灰扑扑的年岁,大概只被粗暴地封装进“普通班”、“闷葫芦”、“没啥存在感”这类灰头土脸的标签里,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间无声传递。从来没人,用那种温温吞吞、满是爱意的调调,为我织过哪怕一小片能挡挡风的茧壳。

就在那闷得能拧出水来的嘈杂里,一个画面“唰”地刺破记忆的薄膜,无比清晰地扎进脑子里。也是这么个飘着细雨的早晨,初中。我的心情跟那天色一个德性,灰蒙蒙,沉甸甸,脚步拖沓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。雨丝细细的,沾湿了额发,凉飕飕的。身后不远,谈笑声像锥子似的扎过来,是苏晴和另一个女生。

“诶,知道这次月考谁摘了年级第一的果子吗?” 一个陌生的声音问。

“嗯?” 苏晴那清亮得能掐出水的嗓子,我在各种领奖台上听得耳朵起茧,“好像……不太熟?普通班的?”

我的心猛地一抽,像被针扎了一下,脚步下意识地黏在地上。她们在说我?那个缩在角落里的“年级第一”?

那陌生声音压得更低了,带着点分享惊天秘密的神秘感:“对!我跟她小学那会儿是邻居!我跟你说,她家那时候……啧,三天一小吵,五天一大闹!夏天晚上窗户大敞着,那骂街声、摔盆砸碗的动静,隔着三栋楼都听得真真儿的!有回她家里人摔了门就走,她追出去没追上,又没钥匙,就一个人蹲在黑洞洞的楼道里,哭得那叫一个惨……”

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,冰凉。我的呼吸好像卡住了,耳朵里嗡嗡作响,血却一股脑涌上脸颊,烫得吓人。那些被我死死摁在记忆角落里的、狼狈不堪的童年碎片,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陌生人扒拉出来,晾在这湿冷的空气里,供人指指点点。

短暂的死寂后,苏晴的声音响起来,没有惊讶,没有嫌弃,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、软乎乎的调调:“好辛苦啊……要是那会儿我跟她是邻居就好了。” 她语气轻快起来,带着种理所当然的施舍感,“我就把她拽我家来,跟我一块儿看小人书、玩布娃娃。反正我那时候也一个人,怪没意思的。”

话音刚落,她们轻快的脚步声就越过了我。我鬼使神差地抬眼,视线追着那个背影。苏晴扎着高高的马尾,一甩一甩。背包侧面,那个毛茸茸的灰色趴趴兔挂件,长长的耳朵在细雨中可怜兮兮地一颤一颤。那只软趴趴的兔子,和她那句轻飘飘的“一起玩”,像把钝刀子,在那个灰蒙蒙的雨天早晨,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,在我心口上慢悠悠地锯着。锯开的是被扒光了的羞耻和愤怒,还有一丝……一丝因为那完全陌生的、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滋生的刺痛和茫然。要心里头存了多少没处使的“爱”,才能对一个只活在别人闲话里的“倒霉蛋”,生出这么轻巧又真诚的同情心?

“喂!林未!魂儿丢啦?” 苏晴的声音把我从回忆的泥潭里猛地薅了出来。她已经撑开了伞,半个身子探进雨幕里,回头看我,眉眼弯弯,带着点催促的笑意。雨水顺着伞骨哗哗淌下,在她身侧挂起一道透明的水帘子。

“哦,来了。” 我应了一声,攥紧伞柄,几步跨到她身边,挤进那片深蓝色的、带着点霉味儿的遮蔽之下。伞下的空间瞬间逼仄起来,外面的哗哗雨声被隔开一层,只剩下我们俩有点急促的呼吸声和校服布料摩擦的窸窣。她身上有股子干净的肥皂味儿,混着雨水打湿泥土的腥气,搅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。肩膀无可避免地轻轻碰了一下,隔着薄薄的校服料子,能感觉到对方皮肤透出的温热。我像被烫着似的,不动声色地往伞沿儿又挪了半步。

“谢啦,又救我一命!” 她侧过脸,笑嘻嘻地说,那笑容亮得晃眼,一丝阴霾也无。

“下次记得带。” 我的声音平平的,像块晒干的海绵。

“知道啦知道啦!” 她敷衍地应着,目光却早被路边几朵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的小野花勾走了,“哎呀,你看那花儿,可怜见的……”

我顺着她目光瞥了一眼,几朵蔫头耷脑的淡紫色小花在泥水里挣扎。心里头却忍不住嗤了一声。看吧,苏晴。她的同情心,像取之不竭的廉价糖果,随时随地、毫无负担地撒给路边的野花野草,或者……记忆里那个蹲在黑洞洞楼道里哭得抽抽噎噎的、连脸都模糊了的邻居小姑娘。这份对谁都笑脸相迎的“好脾气”,这份跟谁都能聊上几句的“亲和力”,曾是我对她最深的不信任。能和所有人都处得不错?要么是天生的交际花,八面玲珑;要么就是心里头虚,得靠讨好别人来给自己找补。我一度武断地把她塞进后一个框里。

直到那个平平无奇的晚自习课间。教室里人走得七七八八,只剩下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和书本翻页的轻响。我正跟最后一道物理题死磕,思路却被角落传来的动静硬生生掐断了。是那个鼻孔朝天的赵磊,仗着家里有点底子,在学校里横着走的主儿。他这会儿正半倚半靠在苏晴课桌旁,身子往前倾着,带着股子压迫感,脸上堆着自以为帅气的痞笑。

“苏晴,就周末呗,给个面子?新上的大片儿,绝了!看完电影我请你搓顿好的,地方随你挑!” 声音不高,但在安静的教室里像根刺,黏黏糊糊,带着不容拒绝的劲儿。

苏晴的声音传来,还是温和的调子,底下却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:“赵磊,真不行,周末家教排满了。而且……我跟你也不太熟,单独看电影怪别扭的。” 她说着就去收拾桌上的书,身体往后缩了缩。

“家教?推了呗!多大点事儿!” 赵磊的声音拔高了点,带着不耐烦,“就一次!别这么不给面儿啊!哥们儿对你够意思了吧?” 他往前又凑了点,刚好挡住苏晴起身的路。

一股无名火“腾”地就窜上了我脑门。不全是为了苏晴,更多的是对这种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的骚扰、对被拒绝后还死缠烂打的不要脸行径的极度厌恶。它像块脏抹布,粗暴地糊在了教室里仅存的清净上,也糊碎了我解题的思路。我“啪”地一声合上习题册,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里像摔了个杯子。我站起身,椅子腿刮着水泥地,发出刺耳的尖叫。

在赵磊和苏晴错愕的目光里,我几步杵到他们跟前,面无表情,眼神像冰锥子,直直钉在赵磊那张油滑的脸上。

“赵磊,” 我的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子,在空教室里撞出回音,“你吵吵嚷嚷的,打扰别人学习了,懂不懂什么叫公德?” 没等他张嘴,我接着怼,“还有,人家姑娘都说不去了,你还在这儿死皮赖脸地缠着,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缺家教?要点脸行吗?这儿是教室,不是你家的炕头!”

赵磊大概这辈子没被这么当众、尤其是一个他平时眼角都不夹一下的“书呆子”女生指着鼻子骂,脸“唰”地涨成猪肝色,嘴唇哆嗦着,眼睛里喷着火:“你……你他妈谁啊?!关你屁事!我跟苏晴说话……”

“不关我事?” 我一步不让地截断他,甚至往前又逼了小半步,死死盯着他那有点发虚的眼珠子,“你在这儿制造噪音污染,打扰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学习,这就关我的事!你在这儿骚扰女同学,败坏班风,这就关每一个有基本道德的同学的事!要不要我帮你翻翻校规第几条第几款?嗯?”

他大概从没在嘴皮子上吃过这么大的瘪,被我连珠炮似的一顿呛,噎得脸红脖子粗,指着我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了半天,最终只憋出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:“行!林未!你牛逼!你等着瞧!” 说完,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,又狠狠瞪了苏晴一下,一脚踹开旁边碍事的椅子,在一片叮铃哐啷的噪音里,摔门而去。

教室里死一样的静。刚才撑着我的那股子戾气“噗”地散了,心跳这才后知后觉地擂起鼓来,咚咚咚敲得我耳膜发胀。我甚至没敢看苏晴,逃也似的转身回到座位,手指头有点不听使唤地翻开习题册,盯着那些冰冷的公式符号,脑子里却一团浆糊。

“林未。” 苏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轻轻的,带着点说不清的……软。

我梗着脖子,僵硬地转回头。

她站在几步外,怀里还抱着那摞书,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窘迫或恼火,反而是一种……混杂着感激、惊讶和某种探询的复杂神情。她的眼睛亮得惊人,像是被刚才那场冲突擦亮了一样。

“谢谢你。” 她说,嘴角慢慢弯起一个真实的、带着暖意的弧度,像初春解冻的溪流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我刚在座位坐下,一个沉甸甸的、印着傻乎乎卡通图案的塑料袋就“咚”一声墩在我课桌上。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进口零食、包装花哨的糖果,还有一瓶温热的草莓牛奶,瓶身凝着细小的水珠。

苏晴站在桌边,笑容还是那么亮,但里头掺了点小心翼翼:“给你的!昨天……真的,特别特别谢谢你!” 她顿了顿,声音轻了点,带着点试探,“那个……中午……一起吃饭?我请客!”

我看着那堆一看就不便宜、花里胡哨的零食,又抬眼看看她那双写满了真诚、甚至有点紧张的眼睛。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三滚,最后还是咽了回去。我点了点头,只从喉咙里挤出个闷闷的:“嗯。”

“太好啦!” 她的笑容瞬间炸开,像点着了的烟花,亮得晃眼。

就这么着,靠着每天一顿食堂午饭的交情,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冰墙,似乎开始悄无声息地融化。苏晴像块人形磁铁,天然吸着周围的目光和善意。跟她一块儿走,打招呼的人就没断过。老师、同学、食堂颠勺的大叔、扫地的阿姨……她总能准确叫出对方的名字,笑着应和,熟稔得像认识八百年。阳光慷慨地泼在她身上,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,里头像撒了把碎钻,亮晶晶的。那是我从未拥有、也从不向往的喧闹。我习惯了独来独往,步履匆匆,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,只奔着下一个目标点。跟她并肩走着,我总觉得自己像个误入了别人家盛大派会的笨拙闯入者,浑身不自在。

“林未,” 某个吃完午饭、在操场边树荫下溜达消食的午后,她忽然停住脚,侧过脸看我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筛下来,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。她的神情少见地认真,不再是那种面对所有人时的标准笑脸,“我们……现在,算朋友了吗?”

这问题像块石头,“咚”地砸进我心里那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死水。朋友?这词儿太重,太奢侈。我忍不住怀疑,她的靠近,是不是还沾着那个雨天早晨、那个楼道里哭泣的小女孩的影子?是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、对“路边流浪猫狗”的施舍?就像她现在可能会为脚下被踩扁的小草皱一下眉?怜悯本身或许不坏,甚至比冷眼旁观强百倍。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,这念头一旦冒出来,就像在刚垒起几块砖的地基上扔了颗炸弹,足以把我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信任和靠近,炸得灰飞烟灭。

我沉默了太久,久到树上的知了都叫得声嘶力竭。她的眼神依旧清澈,耐心地等着,没有催促,没有一丝不耐烦。最终,我点了点头,动作很轻,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“嗯。” 又是一个单音。

她的眼睛“唰”地亮了,笑容像盛夏正午最烈的太阳,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:“太好啦!林未,我们会做好久好久的朋友!” 她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,那一下触碰带着暖意,像盖了个无形的章。

“好久好久”——那一刻,这个虚无缥缈的词,第一次在她明亮的笑容和笃定的语调里,有了实实在在的形状和温度。它不再是个空头支票,而是变成了某种可以攥在手心、可以期待的东西,像一颗被捂得温热的种子。

高中生活的主旋律,依旧是试卷和分数堆砌的灰白。但因为有了苏晴,那些按部就班的日子,被悄悄染上了一层奇异的釉彩。阴雨天、初雪天、太阳雨、晚霞烧红半边天的傍晚……这些老天爷变脸的戏码,不再只是单调的背景板,而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幸运彩蛋。只要广播里响起暴雨警报,或者窗外的天光染上什么怪异的颜色,我们总会默契地交换个眼神,然后找个由头溜出教室,在空旷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瞎逛。雨水灌进鞋窠,雪粒子钻进脖子,晚风吹乱头发,我们分享同一副耳机里流淌的音乐,或者干脆啥也不说,就并肩走着,看雨水把树叶洗得贼亮,看雪花无声地给操场盖白被子,看晚霞把彼此年轻的脸庞染成金色。

第一次在食堂油腻腻的塑料餐桌旁,偷偷点燃插在劣质奶油蛋糕上的小蜡烛,庆祝我的生日。第一次笨手笨脚地挑选、包装礼物——她送我的是一套精装的《博尔赫斯诗集》,硬壳封面摸着凉凉的,扉页上用清秀的字迹写着“给时间的朋友”。因为有她在,那些曾经觉得矫情又遥远的词儿——“浪漫”、“仪式感”——第一次在我干巴巴的青春字典里,有了活生生的、带着烟火气的注解。我像个突然开窍的学徒,笨拙又贪婪地学着感受这些情感的表达。

北方的冬天,冷得能冻掉下巴。第一场雪落下后,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盼着暖气开通的那声“咕噜”。文理分科,她去了顶楼风最大的理科重点班,我留在一楼阴冷的文科班。两栋楼之间,只有一道长长的、四面漏风的玻璃连廊。每个大课间,当催命似的下课铃撕裂寂静,人流像开了闸的洪水涌向楼梯和操场,我总会裹紧棉袄,逆着人潮,缩着脖子快步穿过那条冻死人的玻璃通道。无论风多刀子,天多阴沉,她总是准时等在那里,像座小小的、冒着热气的灯塔。

十一月,暖气终于来了。粗大的管道在墙壁深处发出沉闷而规律的“咕噜咕噜”声,像大地睡醒的鼾声。知道干燥温暖的风正呼呼地灌满每一间教室,知道明晃晃的日头会透过玻璃窗,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投下流动的光斑,光是“知道”这个,就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暖意。

那是个难得没风的大晴天课间。连廊外头是洗过一样的宝石蓝,阳光没遮没拦地泼下来,把冰冷的玻璃长廊晒得暖烘烘的。我裹着厚围巾,刚迈出文科楼的楼梯口,一抬眼,就看见了连廊中间那个身影。

她背靠着冰凉的金属栏杆,双手捧着一个白瓷保温杯,微微仰着脸,眯着眼,像只晒太阳的猫。米白色的短围巾松松垮垮绕在脖子上,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,连同围巾上细小的绒毛,都在光线下笼着一层毛茸茸的、暖金色的光晕。整个人像被泡在蜜糖色的阳光里。

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,在我望向她的瞬间,她也恰好转过头来。视线穿过涌动的人头和明晃晃的空气,不偏不倚地撞在一起。

她的眼睛倏地睁大,随即,那熟悉的、明亮的笑容在唇边漾开。她高高地扬起一只手,用力地、大幅度地朝我挥舞着,动作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孩子气。

“林未——!”

周围所有的喧闹声——追跑打闹的尖叫、高谈阔论的嚷嚷、鞋底摩擦地面的刺啦声——在那个瞬间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,骤然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,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。视线里,那些穿着同样臃肿校服、匆匆走过的身影,都虚化成了流动的、模糊的影子。只有连廊中央的她,她高高扬起的手,她脸上那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,被冬日正午最慷慨的阳光清晰地、深刻地勾勒出来,明亮、温暖、生动得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,狠狠钉在了我的视网膜上。

那一刻,心脏被一种陌生又汹涌的东西瞬间填满、撑胀。是什么?纯粹的友谊带来的暖流?还是别的、更深沉更隐秘的东西在悄然破土?我来不及分辨。我只无比清晰地知道一件事,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心上:**我会记住这一刻。记住这刺眼的阳光,这冰冷的连廊,这挥动的手臂,这灼人的笑容。记住胸腔里此刻如擂鼓般的回响。记住,好久好久。**

高考,像场盛大又潦草的散伙饭。我们没问彼此的去向,像一种心照不宣的回避。但我们都偷偷去看过对方班级门口贴着的志愿墙。她的表格上,顶尖理工学府的名字后面,跟着“人工智能”、“改变世界”这种闪闪发光的大词儿。我的表格上,孤零零写着南方一所综合大学的名字,后面跟着我从未宣之于口的渴望——“远行”、“消失”、“重新做人”。

成绩出来,都算如愿。我头也不回地跳上了南下的火车。打工赚生活费,在图书馆浩瀚的书架迷宫里穿梭,像饿狼一样扑向每一个能让我跑得更远的机会——交流项目、实习名额。用学习和忙碌把自己填得满满当当,不留一丝缝隙。手机屏幕上,天气程序里并排躺着两个城市的名字——我所在的南方潮湿温润的城,和她所在的北方干燥凛冽的城。两个小图标,两串冰冷的数字,总是静悄悄的,像两个沉默的句号。只有累瘫了,或者被南方黏糊糊的梅雨闷得喘不过气时,我才会停下来,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迥异的天气符号,想象着几千公里外,她此刻正被什么样的阳光照着,或被什么样的风雪打着,过着怎样与我截然不同的人生。

断断续续从老同学嘴里听到她的消息:大学里依旧光彩照人,绩点漂亮得像假的,参与的项目名字听起来就高深莫测,拿到了顶尖学府的交换名额。本科毕业,她顺理成章地飞向大洋彼岸,继续攀登那座叫“学术”的高峰。最让我心头一震的消息是,她本科时曾牵头,联合了一帮同学,硬是把学院里一位根深蒂固、颇有势力的导师的学术造假给捅了出来。这事在学校里炸了锅,她又“火”了一把。听到这儿时,我正窝在南方出租屋闷热的蒸笼里,对着电脑改一份能让人看吐的实习报告,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扯。果然,还是那个苏晴。那个在高中就敢对死缠烂打说“滚蛋”,骨子里藏着犟筋和勇气的苏晴。她真的,一步一步,踩在了当年写在目标表上的理想路上。我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,在心里无声地、狠狠地说了句:牛逼!加油啊。

时间的洪流裹挟着我们,各自在陌生的河道里奔涌,交集变得像沙漠里的水滴。聊天框里的对话,常常隔着好几个月的空白和十几个小时的时差。直到很久很久不联系的某一天深夜,我正被一个狗屁项目方案折磨得死去活来,手机屏幕“嗡”地一震,跳出她的名字。信息很短,却像颗深水炸弹,在我疲惫不堪的心湖里轰然炸开:

“林未,睡了吗?突然想到个事儿……你觉得,我高中的时候,有没有喜欢过你?”

窗外的城市早沉入了梦乡,只有空调外机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嗡嗡低吟,远处偶尔传来轮胎碾过湿漉漉路面的声音。南方的夜雨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,像无数细碎冰冷的手指,不停地敲打着玻璃窗。雨水蜿蜒而下,把窗外都市的霓虹流光晕染成一团模糊的色块。我盯着屏幕上那行字,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,麻得我指尖发颤。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着,咚,咚,咚,血涌上脸颊又瞬间褪去,留下冰凉的麻木。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,抖得厉害,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。

过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,我才勉强找回对手指的控制权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,删掉,再敲。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。

“什么样的喜欢?”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,耳朵里全是自己狂乱的心跳声。

她的回复快得像在等着:“就是在意程度超过朋友的那种喜欢。”

喉咙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酸涩疯狂地冲上鼻腔,眼前瞬间一片模糊。南方的雨声在死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,噼里啪啦,敲打的哪里是玻璃,分明是我那颗毫无防备、瞬间被凿开的心。十七岁连廊上刺眼的阳光,那个高高挥手的身影;夏天沿海公交上咸腥湿热的海风,白色耳机里流淌的《如果的事》,还有她望向我时,那双专注得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的眼睛……无数个被时光尘土掩埋的瞬间,裹挟着当年那些被刻意忽略、被强行摁灭的心动和慌乱,排山倒海般砸了回来,带着迟到了太多年的、尖锐而清晰的痛感。我抬手,用力抹掉脸上失控的湿意,指尖冰凉。

想了很久,很久,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透着疲惫,我才再次拿起手机。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。

“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 我的手指僵硬得像冻住,“那时候,连‘朋友’这个词儿都稀里糊涂的,更别提什么‘喜欢’了。现在回过头去,非要给当时那些感觉下个定义……没劲,也……没啥意义了。” 打下这行字时,心脏像被砂纸反复打磨。我顿了顿,终究还是补上一句,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:“反正……我们现在,还是朋友,对吧?”

聊天框顶端显示着“对方正在输入…”,那提示灯明明灭灭,闪烁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。最终,她的信息跳了出来,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,甚至有点释然的自嘲:“也是。我们都不是十七岁啦。”

那句“不是十七岁”,像根细小的针,精准地戳破了某个一直鼓胀在我心口的隐秘气囊。一股强烈的、混杂着不甘、遗憾和孤勇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。我想起高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有一天,左胸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钝钝的、细密的刺痛,像有根生锈的针在里面慢悠悠地戳。我慌慌张张跑到空无一人的洗手间,反锁上门,在隔间里一层层解开校服扣子。靠近心脏的位置,赫然出现了一块陌生的瘀伤。边缘是浅淡的青色,向中心晕染开深紫的淤血,触目惊心。我拼命回想,才记起几天前在拥挤的食堂门口,肩膀好像被那扇沉重的铁门狠狠撞了一下。当时只觉得闷闷一疼,揉了两下就忘到脑后。谁能想到,那看似不起眼的一撞,早已在皮肤之下、血肉深处,刻下了如此狰狞的印记?只是身体的痛觉如此迟钝,直到淤血浮出表面,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迟来的、清晰的痛楚。然而伤害早已铸成,除了等待时间将它一点点揉散、淡化,最终只在皮肤上留下一片苍白的、了无痕迹的印记,别无他法。

苏晴,她就是我十七岁左胸口上,那块隐秘的淤青。在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季节里,我懵懂,迟钝,像只固执地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。我贪恋她光芒带来的暖意,却又本能地抗拒那光芒下可能灼人的热度。我小心翼翼地守着“朋友”的边界,生怕一丝越界的试探都会让这脆弱的平衡轰然倒塌,把我重新抛回冰冷的孤岛。直到真正走出那片与她共同呼吸的天空,直到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,在各自截然不同的轨道上奔跑了很远很远,我才在某个寂静的异乡雨夜,在陌生的空气里,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迟来的、闷闷的疼痛。疼痛源于我当年的怯懦,源于那些卡在喉咙里没能出口的话,源于那些被自己亲手掐灭的微小火星。但这疼痛之下,更深的地方,盘踞着一种无法磨灭的感激。是她,像一道劈开我灰暗青春的光,让我贫瘠的生命旷野里,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四季轮转的鲜活色彩——春草的萌动,夏日的灼浪,秋风的飒爽,冬雪的纯净。是她,让我在漫长而似乎注定孤独的跋涉里,第一次开始相信,在浩瀚冰冷的时间荒原上,或许真的存在着一个名为“爱”的支点,足以让渺小的个体,获得对抗整个宇宙荒芜的勇气。

我深吸一口气,南方的夜雨带着潮湿的凉意和铁锈味涌入肺腑。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,缓慢而坚定地敲下最后的问句,像抛出一个承载着所有未竟心事的漂流瓶,投向记忆的深海:

“如果你方便的话……我们这个立冬,见一面好吗?”

高考结束后的漫长暑假,我们曾兑现过一起旅行的约定。北方一座安静的海滨小城。记忆中最鲜活的画面,不是波澜壮阔的海,而是并肩挤在那趟慢悠悠的沿海专线公交车上。午后的阳光毒辣,透过车窗玻璃烘烤着皮肤。窗外是望不到头的海岸线,碧蓝的海水在烈日下跳动着刺眼的银光。带着淡淡咸腥味的海风从敞开的车窗猛灌进来,强劲地撕扯着我们的头发。她的长发和我的短发在风里疯狂地飞舞、缠绕、打结,像两株在风暴里相互依偎又相互撕扯的藤蔓。白色的耳机线垂下来,一人一边塞在耳朵里,循环播放着那首熟得不能再熟的《如果的事》。

范玮琪和张韶涵清澈又带着点惆怅的声音在耳蜗里低语:

“如果你看我的电影 \/ 听我爱的 cd \/ 如果你能带我一起旅行……”

“如果你会开始相信 \/ 这般恋爱心情 \/ 如果你能给我如果的事……”

歌声流淌的间隙,我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她。海风把她的发丝胡乱地吹拂在脸颊上,阳光在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镀上金边。就在那一刻,她也恰好转过头来。视线猝不及防地在流动的海光与刺目的阳光中撞了个满怀。

她的眼睛,黑白分明,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,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。她就那样专注地、一瞬不瞬地看着我,眼神里没有任何闪躲或玩笑,仿佛车窗外喧嚣的海浪、嘈杂的引擎声、刺眼的阳光统统消失了,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映在她瞳孔里的那个小小的、有点慌乱的倒影。

那一瞬间的凝视,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了我。心跳骤然停摆,紧接着是疯狂的擂动。慌乱和无措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。脸颊火烧火燎。我们对视着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然后,几乎是同时,一种奇异的默契让我们都忍不住,轻轻地、带着点窘迫地笑了起来。那笑容里藏着羞涩,藏着被海风撩拨的轻松,也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掩饰。

我那些兵荒马乱的心动,那些无处安放的慌乱,就这样巧妙地淹没在彼此的笑声和海浪的喧嚣里。在后来很长很长的岁月里,当记忆的潮水退去,这个瞬间才会被如此清晰地打捞上来,被定义——那是我贫瘠青春里,关于“如果的事”,最隐秘也最盛大的心动。

最后的最后,握在手中的手机,屏幕骤然亮起,像黑暗里猝然划亮的火柴,瞬间驱散了回忆的潮水,也照亮了我屏息凝神、几乎僵住的脸庞。

屏幕上,清晰地跳动着她的回复,简短,却带着穿越漫长时光的重量和暖意:

“好。那就冬天见。”

窗外,南方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,发出连绵不绝的、催眠般的细碎声响。我抬起头,望向窗外被雨水晕染得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,手指无意识地、轻轻地抚上左胸口的位置。那里的皮肤早已平滑如初,找不到一丝淤青的痕迹。然而,一种久违的、温热的期待,正伴随着那古老而熟悉的钝痛感,在那块名为“苏晴”的心域深处,悄然苏醒,缓慢而坚定地搏动起来,一下,又一下。

冬天,就要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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