浑善达克沙地深处,铁木真临时大帐。
毡帐内弥漫着草药的苦涩与血腥的甜腻。铁木真赤着上身斜倚在狼皮褥上,左肩缠着的绷带被黄绿色的脓血浸透。军医颤抖着手揭开旧布,伤口暴露在昏暗的羊油灯光下——那是一道三指宽的撕裂伤,边缘焦黑,深处可见白骨,更可怕的是周围皮肉已开始溃烂,泛着不祥的青紫色。
“大...大汗,”军医声音发颤,“伤口进了脏东西,腐坏了。必须...必须刮骨...”
“刮。”铁木真闭着眼,额上冷汗如豆粒滚落,声音却平静得可怕。
军医从炭火中取出烧红的小刀。刀刃贴近皮肉时,滋滋作响,焦臭味弥漫开来。铁木真浑身肌肉瞬间绷紧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却没发出一声呻吟。他左手死死抓住狼皮,指节发白,右手却稳如磐石地端着马奶酒碗,一滴未洒。
帐外传来压抑的啜泣声。那是铁木真的幼女阿剌海别姬,年方十三,随军照顾父亲。她透过帐帘缝隙看见这一幕,捂嘴转身,被侍女轻轻拉走。
“报——”帐外传来探马急切的声音,但被侍卫拦下。
“何事?”铁木真睁开眼,眼中血丝密布。
侍卫掀帘,探马扑跪在地:“大汗!木华黎将军回来了!但...但只带回不到五千人!”
铁木真瞳孔一缩。木华黎带走的是一万精锐,短短两日,折损过半。
“让他进来。”
木华黎进帐时,盔甲残破,满面尘灰。他右颊一道新添的箭伤深可见骨,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,显然骨头断了。
“末将无能...”木华黎单膝跪地,声音嘶哑,“华军追击太急,我们刚出沙地就被咬住。更可怕的是...”他抬头,眼中犹有余悸,“那些‘天兵’又出现了!虽然只有两具,但它们从我们头顶飘过,投下火油,烧毁了粮车...”
帐中死寂。铁木真沉默良久,缓缓问:“将士们...怎么说?”
木华黎艰难咽了口唾沫:“军中传言四起。有说长生天不再庇佑蒙古,有说华朝皇帝是神人下凡,能驱使天兵...昨夜,一个百户长带着本部三百人,往西跑了。今早又发现三个十人队失踪...”
逃亡,终于开始了。铁木真最担心的事发生了。蒙古军纪严明,临阵脱逃者诛全族,可当恐惧压过纪律,再严的军法也挡不住溃散的人心。
“博尔术那边呢?”
“尚无消息。但斥候说,北面五十里外有大队骑兵行踪,看方向...像是往漠北去了。”
“往漠北...”铁木真冷笑,“好啊,都想回家了。”
他挣扎着要起身,军医急忙劝阻:“大汗不可!伤口刚刮净,一动就要崩裂!”
铁木真推开军医,在侍卫搀扶下站起。他身形晃了晃,稳住,一步一步走向帐外。帐帘掀开,寒风灌入,他左肩伤口剧痛,却挺直了腰杆。
帐外,残存的蒙古军士正围坐篝火。见大汗出帐,纷纷起身,但眼神躲闪,士气低迷如将熄的炭火。远处,几匹无主的战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更远处,沙丘上隐约可见几个逡巡的人影——那是各部的探子,在观望,在等待。
“儿郎们!”铁木真开口,声音不大,却因用力而撕裂伤口,绷带又渗出血来,“你们怕了?”
无人应答。只有寒风的呜咽。
“本汗也怕过。”铁木真继续道,一步一步走向最近的一堆篝火,“十四岁那年,本汗父亲被塔塔儿人毒死,部落抛弃我们,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在草原上流浪,吃野鼠,啃草根...那时本汗怕,怕饿死,怕冻死,怕被狼叼走。”
他在篝火前停步,火光映着他苍白而坚毅的脸:“但怕有什么用?怕,仇人就不杀你了?怕,敌人就饶过你了?”
他环视众人,目光如刀:“华军是强,有火炮,有天兵。可那又如何?
“我们蒙古人,能从一个小小的乞颜部,打到统御草原,靠的是什么?是刀快吗?是马壮吗?”他提高声音,“是这里——!”
铁木真右手握拳,重重捶在自己胸口:“是永不低头的勇气!是纵死不休的斗志!”
几个老卒眼中重燃火光。但更多人仍是茫然。
“本汗知道,你们想家,想妻儿,想草原。”铁木真语气稍缓,“本汗答应你们,只要回到漠北,重整旗鼓,来年开春,必带你们打回来!届时,掳掠的金银,抢来的女人,都是你们的!”
许以重利,这是最后的办法。果然,一些士卒眼中有了贪婪的光。
“但现在,”铁木真声音转厉,“谁敢再言退,再敢逃亡,诛全族!抓到逃兵,就地剥皮填草,立为京观,以儆效尤!”
杀气凛然。众人噤若寒蝉。
“都去休息。明日拔营,向北,回家。”
人群散去。铁木真转身回帐,刚进帐帘,身子一晃,喷出一口黑血,软倒下去。木华黎急忙扶住,发现大汗浑身滚烫,已是高烧。
“快!叫军医!”
同一夜,五十里外,华军前锋大营。
韩世忠看着刚送来的情报,眉头紧锁:“铁木真伤重,蒙古军心涣散,正是追击良机。陛下为何令我等在此驻扎?”
林飞在灯下擦拭长枪,头也不抬:“韩将军可曾想过,若此时猛追,铁木真必做困兽之斗。蒙古残军仍有数万,逼急了反咬一口,我军也要损兵折将。”
“那便放虎归山?”
“不。”林飞抬头,眼中闪着冷光,“陛下是要让铁木真,死在漠北。”
他起身走到地图前,手指划过一条弧线:“你看,铁木真北归,必经三道难关:其一,过漠南,各部见他败逃,必生异心;其二,渡斡难河,冬日冰薄,大军难行;其三,回漠北王庭,那些早对他不满的贵族...”
韩世忠恍然:“陛下是要借刀杀人?”
“是借势。”林飞纠正,“铁木真以武力统合草原,一旦武力不复,仇家必起。我们只需慢慢跟着,给他压力,却不逼他死战。待其内乱...”
正说着,燕青掀帘入帐,带来最新密报:“天机营漠北急讯,乃蛮部残余、蔑儿乞残部、克烈旧部已秘密串联,闻铁木真兵败,正蠢蠢欲动。更妙的是...”他压低声音,“铁木真长子术赤,与其弟察合台素来不合,如今正争夺储位。”
韩世忠抚掌:“好!好!铁木真外有追兵,内有叛乱,家宅不宁,看他如何应对!”
“传令全军,”林飞道,“明日拔营,缓速北进。每日只行三十里,给铁木真‘留足’逃命的时间。同时,多派游骑,广散谣言——就说华军不日将征漠北,凡降者免死,擒铁木真者封王。”
“妙计!”韩世忠大笑,“这比刀枪还利!”
三日后,斡难河南岸。
铁木真大军抵达河岸时,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——河面结冰不足三寸,根本无法承受大军过河。而往年此时,冰厚该有一尺余。
“定是华军搞鬼!”博尔术咬牙,“他们定是派人在上游动了手脚!”
他说得没错。天工院早算准蒙古北退必渡此河,提前在上游筑坝蓄水,延缓结冰。待蒙古军至,开闸放水,水流加速,冰层自然薄弱。
“绕道!”铁木真当机立断,“往下游二十里,从浅滩涉渡。”
但绕道需要时间。而时间,是铁木真最缺的。当夜,后军传来急报——三个千户长率部叛逃,往西投奔乃蛮残部去了。更糟的是,他们走时还烧毁了部分粮草。
铁木真闻讯,竟没有发怒,只是沉默。许久,他唤来木华黎:“你去,追上他们,告诉他们,本汗恕其无罪,还许以重赏,只要他们回来。”
木华黎一怔:“大汗,这...”
“照做。”铁木真疲惫地挥手,“如今人心离散,不能再杀了。杀一人,逃十人;抚一人,或可安百人。”
木华黎领命而去。但铁木真知道,这不过是拖延之计。真正的危机不在外,在内。
当夜,他召来幼子拖雷。十二岁的少年跪在父亲榻前,眼中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。
“拖雷,若为父死了,你要记住三件事。”铁木真抚着儿子的头,“第一,蒙古不能散,散了就任人宰割;第二,华朝不可敌,至少十年内不可敌,要隐忍;第三...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不可闻,“你的兄长们若争位,你可往西去,投奔你伯父合赤温,积蓄力量,以待天时。”
拖雷泪流满面:“父汗不会死!”
“是人都会死。”铁木真惨笑,“但你记住,蒙古人,宁可站着死,不能跪着生。纵有一日国破家亡,脊梁不能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