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狮城潜行(新加坡落脚篇)
民国三十四年,七月中。新加坡,牛车水。
湿热的风裹挟着香料、汗水和腐烂水果的复杂气味,在狭窄拥挤的街巷间穿行。鳞次栉比的骑楼下,店铺招牌密密麻麻,用中文、英文、马来文书写。人力车铃声、小贩吆喝声、留声机里传来的粤剧唱腔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病态的、畸形的繁华。这里是南洋最大的华人聚居区,也是藏污纳垢、龙蛇混杂之地。
沈醉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本地人常穿的“沙笼”衫(一种花衬衫),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,帽檐压得很低,遮住大半张脸。他拄着一根粗树枝削成的拐杖,左腿还有些跛,但眼神中的警惕和锐利丝毫未减。林秀珠跟在他身后,同样穿着廉价的印花布裙,头上包着头巾,脸色憔悴,紧紧挽着一个装着他们全部家当的破布包。
他们在一家名为“广福来”的、门面狭窄、楼梯陡峭的旧旅馆三楼,租下了一个最小的房间。房间只有一扇对着防火巷的窄窗,闷热潮湿,墙壁斑驳,但价格极其低廉,且不需要登记身份。这是沈醉用最后一枚银元换来的暂时栖身之所。
“先在这里落脚,等你伤好了再说。”林秀珠将布包放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,声音带着疲惫。
沈醉没说话,走到窗边,撩开油腻的窗帘一角,警惕地观察着楼下喧闹的街道和对面建筑的窗户。新加坡并非乐土。这里是英国殖民地,日军的威胁近在咫尺(此时日军已占领马来亚大部),各方势力渗透,军统、中统、76号的眼线可能无处不在。他们身无分文,没有合法身份,寸步难行。
“我们必须尽快弄到钱,弄到新的证件。”沈醉的声音沙哑低沉。
“怎么弄?”林秀珠眼中充满迷茫和恐惧,“我们在这里谁也不认识……”
沈醉沉默片刻。他在牛车水杂乱的信息中捕捉到一些碎片:黑市、走私、地下钱庄、私会党(帮派)……这些阴暗的角落,是他这类人唯一可能生存的空间。但贸然接触,风险极大。
“你待在这里,锁好门,谁叫也别开。”沈醉对林秀珠吩咐道,“我出去探探路。”
“你的伤……”林秀珠担忧地看着他依旧不利索的腿。
“死不了。”沈醉打断她,拿起拐杖,压低帽檐,开门走了出去。
牛车水的午后,人潮汹涌。沈醉混在人群中,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,实则敏锐地观察着每一个角落:当铺的柜台后交换眼神的伙计、巷口眼神闪烁的“包打听”、赌场后门进出的彪形大汉、还有那些挂着暧昧招牌、实则可能进行非法交易的烟馆和妓院。
他在一个卖凉茶的摊子前坐下,要了一碗最便宜的,慢慢喝着,耳朵却竖着,捕捉着邻桌几个苦力模样的男人用闽南语夹杂着马来语的闲聊。
“……‘和胜’公司那边最近缺人手,‘暹罗’(泰国)来的那批‘米’(暗指鸦片)要卸货,钱给得爽快……”
“……‘十八号’赌场昨晚有人出老千,手被‘潮州义’的人剁了……”
“……听说‘水房’(高利贷)的‘黑鬼南’在找会开车的,跑一趟‘新山’(马来亚柔佛州首府,与新加坡一水之隔),报酬丰厚,但听说路上不太平……”
沈醉默默记下这些信息。“和胜”公司可能是帮派控制的走私团伙,“十八号”赌场背后是潮州帮,“水房”的黑鬼南放高利贷,需要司机跑危险的跨境线路。这些都是潜在的机会,也是致命的陷阱。
喝完凉茶,他起身,拐进一条更窄、更脏的小巷。巷子深处,有一家没有招牌的当铺,门口挂着一块画着八卦的木板。沈醉犹豫了一下,推门走了进去。
店内昏暗,弥漫着霉味和旧物的气息。柜台后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、干瘦如柴的老头,正用放大镜看着一件玉器。
“老板,当东西。”沈醉用粤语低声道,从怀里摸出那块贴身藏着的、最后的小金条,放在柜台上。
老头抬起眼皮,浑浊的眼睛扫过金条,又扫过沈醉的脸,慢悠悠道:“成色一般,压仓底的货色。五十块叻币(新加坡元)。”
“一百。”沈醉还价。他知道这价格被压得很低,但他急需现金。
“六十,最多。”老头寸步不让。
“八十,不行我找别家。”沈醉作势要拿回金条。
老头沉吟一下,点了点头:“成交。”他拿出钱,数了八十块叻币递给沈醉,将金条锁进抽屉。
沈醉收起钱,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压低声音问:“老板,打听个事。想弄张‘纸’(指身份证或护照),有什么门路?”
老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,摇摇头:“唔知啊,细路仔,呢d野唔好乱打听。”(不知道啊,小伙子,这些东西不要乱打听。)
沈醉知道问不出什么,不再纠缠,转身离开。有了这八十块钱,至少能撑几天。他买了些食物、廉价伤药和一份报纸,返回旅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沈醉白天养伤,晚上就出去“踩点”。他逐渐摸清了牛车水的一些门道,但也更加意识到这里的危险。他尝试接触了一个看似是“包打听”的人,想打听办假证的门路,对方开口就要一百块定金,语气闪烁,沈醉感觉不靠谱,放弃了。
林秀珠则躲在房间里,担惊受怕。她尝试用蹩脚的英语去附近的教会求助,但对方要求提供详细身份和来历,她不敢多说,只能作罢。曾经的富家小姐,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,巨大的落差让她时常以泪洗面。
一天晚上,沈醉看着报纸上关于欧洲战局和太平洋战争的新闻,突然对林秀珠说:“我们不能一直待在新加坡。这里太危险,离澳门和重庆都太近。”
“那……我们去哪里?”林秀珠茫然地问。
“去印度。”沈醉指着报纸上关于英属印度的消息,“或者,想办法去澳大利亚。越远越好。”
“可我们怎么去?需要很多钱,需要证件……”
“所以,要搏一把。”沈醉眼中闪过决绝的光。他决定,去接触那个“黑鬼南”,接下跑“新山”的活。虽然危险,但报酬据说很高,而且跑车的人三教九流,或许能接触到弄证件的门路。
“太危险了!”林秀珠抓住他的胳膊,眼泪涌出,“你会没命的!”
“待在这里,也是等死。”沈醉推开她的手,语气冰冷,“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。”
第二天,沈醉找到了“水房”在牛车水的一个地下钱庄。经过盘问和“考验”(让他开车在市区绕了几圈,确认没有尾巴),他见到了绰号“黑鬼南”的高利贷头目——一个皮肤黝黑、眼神凶悍的壮汉。
“跑一趟新山,送批‘货’,带个人回来。路上有关卡,有土匪,看你本事。成了,五百块。死了,喂鱼。”“黑鬼南”言简意赅。
“什么货?什么人?”沈醉问。
“货是‘米’,人是‘猪仔’(偷渡客)。别多问,开车就行。”“黑鬼南”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明晚子时,三号码头仓库,找‘独眼龙’。”
沈醉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,点了点头。
回到旅馆,他把事情告诉了林秀珠。林秀珠吓得脸色惨白,但知道无法改变沈醉的决定。
“如果我三天没回来,”沈醉将剩下的钱大部分塞给林秀珠,“你就自己想办法,离开新加坡。”
林秀珠哭着点头,紧紧抱住他:“你一定要回来!”
夜色深沉,沈醉检查了那把仅剩几颗子弹的勃朗宁,别在腰后。他知道,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豪赌。赢了,或许能打开生路;输了,万劫不复。他看了一眼窗外狮城迷离的灯火,深吸一口气,走出了旅馆,融入牛车水深沉的夜色中。
(新加坡落脚篇,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