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念薇人小耳朵尖,听到林秀芳在鼓动大家签征地协议,急得拽着王凤英的衣角就往门外拖,另一只小手指着周远山家的方向,焦急地跺脚。
王凤英本就心神不宁,被周念薇这么一闹,隐约也听到了隔壁不同寻常的动静,心下疑窦顿生,半推半就地被她拉了过去。
她们这突如其来的动静,恰好被刚从镇上回家来的周远川、周远怀、周清江和周清理撞见。
周远川一看媳妇和周念薇这架势,又瞥见周远山家透出的异常光亮和隐约人声,眉头骤然锁紧。
他低声对周远怀说了句:“不对劲,我们也过去看看。”
几人便不动声色地跟在了王凤英母女身后。
当王凤英推开周远山家那扇透着诡异热闹的院门时,眼前景象让她气不打一处来。
只见堂屋里烟雾腾腾,挤了好些个村里人,林秀芳站在中间说得唾沫横飞,张桂花正拿着几份纸往人手里塞,而周远山则闷头抽烟,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“张桂花!你们搞什么鬼名堂?”
王凤英那股子泼辣劲瞬间炸开,她一把将周念薇塞给紧跟进来的周清江,也顾不得屋里还有外人,指着张桂花手里的东西,嗓门又尖又利,
“一天天的正事不干就会搞幺蛾子。发的什么?是不是那卖地的破纸?”
张桂花正沉浸在即将“建功立业”的兴奋里,被王凤英这劈头盖脸的喝问打懵了一瞬,随即恼羞成怒。
她不甘示弱地把手里的协议扬得哗啦响,腰一叉,声音拔得更高:
“王凤英,你吼什么吼?
我们这是商量正事,给乡亲们传达矿上的好政策,光明正大!
怎么的,就许你们二房成天关起门来算计怎么跟公家作对,不许我们给村里的老少爷们谋点实实在在的出路?”
“放你娘的狗屁!”
王凤英气得口不择言,几步冲到张桂花面前,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尖,
“谋出路?我看你们是挖绝户坟!远川和远怀为了全村人的地,在镇上跑断了腿,求爷爷告奶奶!
清海还被他们姓林的扣着不知死活!你们倒好,躲在背后拆台,偷偷摸摸要把大家的地给卖了!你们还是不是周家的人?良心让狗吃了?”
“你骂谁呢?谁卖地了?
这是征地开矿,支持国家建设!你......你懂个屁!”
张桂花被骂得脸上挂不住,尤其是“拆台”、“不是周家人”这几个字眼,戳到了她隐秘的痛处,让她愈发气急败坏,
“我们这是顺应政策,为大家好!跟着你们瞎闹,闹到最后地保不住,钱拿不到,工也做不成,喝西北风去啊?
你们家自己有能耐,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。
我们这些穷家破业的,就想抓根救命稻草,有错吗?”
“救命稻草?我看是催命符!”
王凤英寸步不让,声音尖得能刺破屋顶,“你以为那挖煤的活,是好干的?要钱不要命了是吧?”
妯娌俩吵得脸红脖子粗,唾沫横飞,什么陈年旧账、夹枪带棒的话都往外蹦,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。
屋里其他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争吵弄得手足无措,劝也不是,不劝也不是。
就在这时,周远川沉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:“都给我住口!”
屋内霎时一静。
众人回头,只见周远川、周远怀面色沉凝地站在门口,周清江抱着周念薇脸色铁青,周清理则绷着脸,眼神锐利如刀。
他们的出现,让原本燥热的堂屋温度骤降。
林秀芳心里猛地一沉,暗叫糟糕,脸上却迅速堆起笑容,抢步上前:
“二叔,远怀叔,你们从镇上回来了?正好,我们......”
“正好什么?”
周远川看也没看她,目光如电,扫过桌上摊开的协议、鲜红的印泥盒,以及赵炳坤等人脸上尚未褪去的激动和此刻浮现的慌乱,
“正好让我们看看,你们是怎么趁着我和村支书不在,关起门来,替龙平煤矿当说客,瓦解我们山口村人心的?”
他语气平缓,却字字千钧,敲在每个人心上。
周远山坐不住了,干咳一声,硬着头皮站起来:“二哥,你这话过了。
我们也是为村里人考虑。
胳膊拧不过大腿,政府要开矿,地迟早得征。早点配合,还能多争取些补偿和招工名额,让大家日子好过点。我也是周家人,难道还能害自己的乡邻?”
“哼,”
周远川看向他,眼神里透着失望和痛心,
“老三,你想让大家日子好过,这没错。可你想过没有,这‘好过’是眼前的,还是长久的?
地没了,就像树没了根。柳家湾的教训血还不够吗?
他们矿上挖空了地底,赔那点钱,够子孙后代吃饭吗?
招工下井,那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挣血汗钱!
这些,秀芳侄媳妇,跟你、跟在座的各位,说清楚了吗?”
周远怀也上前一步,他是村支书,说话多少有点公信力:
“各位乡亲,我是村支书,我得对全村负责,更得对子孙后代负责。
今天我们把地签了,是能拿到一笔钱,可能还能解决一两个人工作。
但以后呢?矿总有挖完的一天。到时候,钱花完了,工作没了,地也没了,我们吃什么?”
赵炳坤刚才被王凤英和张桂花的争吵弄得有些懵。
此刻见周远川和周远怀都来了,心知不妙,但想到儿子的亲事、孙子的学费,那股破釜沉舟的劲头又冲了上来。
他豁地站起身,脸涨得通红,冲着周远川嚷道:
“远川,远怀,你们说的都对。
大道理我们也懂,可我们缺钱,缺工作!”
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,
“我家的地,我做主。那是块破山地,种不了多少东西。
我愿意拿它换钱,换我儿子一个工作机会,这有什么错?
你们家底厚,当然可以想得长远,我们这些快要活不下去的人,只能顾眼前!”
“对,炳坤叔说得在理。”
旁边一个早就被林秀芳说动的外姓汉子也帮腔,
“地是我们自己的,我们愿意支持矿上建设,愿意拿补偿,关你们什么事?
非要我们喝西北风才满意?”
“糊涂!”周远川气得直摇头。
“你们要签字,我也不拦着。但我希望你们签字前,至少找柳家湾村的人打听打听。
另外,卖地不是一件小事,明天矿上才找我们去谈话,具体什么结果都还不知道,你们就真这么急着签这个字,拿这个钱么?”
周远川的目光扫过赵炳坤等人激动又执拗的脸。
他胸口那股火气,像被泼了一瓢冰水,瞬间熄了大半,只剩下深深的疲惫。
跟这些被眼前利益蒙住眼、又被生活逼到墙角的人,再多的道理,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争吵,已经没有意义了。只会让裂痕更深,让亲者痛,仇者快。
周远川缓缓吸了一口气,他转向一直闷头抽烟的周远山,
“老三,路是自己选的。你好自为之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,迈着沉重的步子,径直向外走去。
周远怀看着二哥的背影,又看看屋里这群被煽动得头脑发热的乡亲,知道再多说也是徒劳。
他重重叹了口气,对周远山道:“远山哥,你是明白人,有些事,得摸着良心,往长远里掂量掂量。
别到时候,后悔都来不及。”
说罢,他也摇摇头,跟着周远川走了出去。
周清江抱着周念薇,狠狠瞪了林秀芳和张桂花一眼,那眼神里满是鄙夷和愤怒。
周清理则冷冷地扫过屋里每一个人,然后也转身离开。
王凤英见自家男人和村支书都走了,知道再吵下去也没用。
她冲着张桂花“呸”了一声,撂下一句:
“张桂花,你们就作吧,我看你们能落下什么好!”
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堂屋,骤然安静下来,只剩下劣质烟草燃烧的嗞嗞声和几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