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富民一夜未睡,天一亮他就去了汽车站,搭了班车回龙平镇,跟他一起的还有黑皮,赵远文派来的眼线。
车子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,林富民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山峦,心头却像压了块巨石。
赵远文的话、赵德胜可能的反应、林建国父子深不可测的根基,还有山口村乡亲们茫然的未来......
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纠缠冲撞。
他知道,自己这一步一旦踏出去,便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要么成为赵远文手中刺向林家的刀,要么,就可能成为这场矿权争夺中第一个被碾碎的棋子。
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
车子停在龙平镇汽车站时,日头已经升得老高。
林富民下车后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拐进了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。
他买了包烟,又在柜台前站了会儿。
黑皮跟着进来,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,压低声音提醒道:
“富民哥,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赵德胜?”
林富民拆开烟盒,抽出一支点上,深深吸了一口,才侧过脸瞥了黑皮一眼,语气不咸不淡:
“怎么?就这么着急,连口气都不让人喘匀了?”
黑皮一愣,连忙摆手:“不敢,不敢,富民哥,我就是问问。”
林富民吐出一口烟,烟雾在狭小铺子里缓缓散开。
他看着黑皮,脸上带着几分刻意显露的疲惫:
“这事急不得。赵德胜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,疑心比谁都重。
我上回去,连他的面都没见着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权衡,然后才压低声音吩咐:
“这样,你去找两瓶像样的酒,再弄点体面的补品,要看起来能上台面的。
东西备齐了,我们明天晚上再去。白天太打眼了,万一被林富贵的人瞧见,走漏了风声,那就全砸了。”
黑皮闻言,立刻点头:
“明白了,富民哥!我这就去准备,保准办得妥妥当当!”
黑皮快步离去,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巷口。
林富民站在杂货铺前,手里夹着的烟已烧到尽头,灼痛感从指尖传来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烟蒂丢在地上,用鞋底缓缓碾灭。
推开老宅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林晓梅正从灶房端着一盆水出来。看见他,手里的盆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水泼了一地。
“哥!”她几步冲过来,上下打量着他,眼圈瞬间红了,“你可算回来了!一晚上没消息,急死我了!”
“没事,就是城里的事耽搁了。”
林富民声音有些沙哑,拍了拍妹妹的肩膀。
“吴记者昨天来家里了,吃完晚饭就回矿上了,说是周清平他们还等着消息。”
林晓梅拉着他往堂屋走,压低声音,语速快了起来,
“徐美华昨天也来了,还带来了一个律师和一个报社的主编。”
“律师和主编?”林富民脚步一顿,十分讶异。
“嗯,是《法制日报》的刘主编,那个蒋律师在《法制日报》上有普法专栏。
美华姐就是看到他的专栏,才写信向他们求助的,没想到他们竟然从北京赶过来了。
更巧的是,吴记者跟他们是认识的。”
“《法制日报》?北京来的?”林富民心头猛地一震,混杂着惊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。
在这种时候,忽然出现这样的“外人”,是祸还是福?
“是,他们就住在镇上的平安旅社。”
林晓梅声音低沉,
“哥,我觉得他们不像一般人。
蒋律师问话很细,刘主编看着沉稳,话不多,但句句都在点子上。
而且......他们是吴记者认识的人,吴记者信他们。”
林富民在堂屋中央站定,眼神锐利地扫过熟悉的旧桌凳。
窗外,日头明晃晃地照着,却照不透他心头的阴霾与此刻骤起的波澜。
赵远文的逼迫如同悬颈之刃,而这两个突然出现的“外人”,却像黑暗中意外划过的一抹亮光。
或许他们可以帮自己摆脱掉赵远文的控制。
“他们......说了什么?具体为什么来?”他沉声问,手不自觉又去摸烟盒,才妹妹不喜自己抽烟。
“蒋律师说,他看了美华姐的信,觉得龙平煤矿和柳家湾村征地的事情可能涉及严重问题,所以决定过来实地了解情况,看看能否提供法律帮助。
刘主编说是要做深度调查报道。”
林晓梅回忆着,“我们讨论了林家的事、矿上的事、还有赵德胜家的事。”
林富民沉默着,大脑飞速运转。
“你觉得他们可信吗?”林富民直视妹妹的眼睛,问出心中最担心的问题。
林晓梅咬了下嘴唇,目光坚定:
“哥,他们给我看了证件的,那个蒋律师还是大学里的法学教授。
我不清楚他们背后有什么背景。但我觉得,他们和赵远文、和林建国父子,不是一路人。
蒋律师听我讲柳家湾那几户的事时,手都捏紧了。
刘主编虽然没怎么插话,但看我们的眼神......里面有东西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放得更轻:“而且,美华姐信他们。我觉得他们也没必要骗我们。
况且,我们现在......还有别的路可走吗?”
最后这句话,像一根针,刺破了林富民心头那层沉重的犹豫。
是啊,还有别的路吗?赵远文步步紧逼,林建国父子虎视眈眈,自己夹在中间,随时可能粉身碎骨。
这两个北京的来客,无论带着何种目的,至少是目前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变数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眼神里挣扎的迷雾渐渐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:
“他们在平安旅社哪个房间?现在能见到他们吗?”
“能,蒋律师留了房号,说我们随时可以过去。”
“走,我们去见见他们,我还有很重要的情况要跟他们说。”林富民快速说道。
“好!”林晓梅点头应允。
“稍等,我换身衣服。”
林富民迅速回到自己房间,从旧木箱底翻出一件半旧的衬衣和一条军绿的色裤子换上,又找了顶常见的工人帽戴上。
对着模糊的穿衣镜,他压低帽檐,镜中的人面色疲惫,眼神却异常清醒,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锐利。
几分钟后,兄妹俩分开出了门。
林富民绕了大半个镇子,平安旅社灰白色的四层小楼终于出现在视线里。
他压低帽檐,快步走进旅社大门。
林晓梅从角落的椅子上站起身,靠近他低声道:“他们住308号房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走上狭窄的楼梯。
三楼走廊光线昏暗,尽头308房间的门紧闭着。
林富民停下脚步,深吸一口气,抬手在门上敲了三下,停顿片刻,又轻轻敲了两下。
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,接着门锁转动。门开了一条缝,露出蒋文明沉稳而审慎的面孔。
他目光迅速扫过林富民兄妹,侧身让出通道,声音低沉:
“进来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