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暴雨来得快,去得也急。子时过半,建康城洗尽铅华,陷入一片湿漉漉的沉寂之中。被严密监视的城南驿馆,在雨后的夜色里更显孤寂,唯有屋檐滴水声偶尔打破宁静。
一道几乎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的黑影,如同轻烟般自驿馆后院一处视觉死角悄然滑出,落地无声,迅捷如电地没入了纵横交错的街巷阴影之中。
正是萧玄。
他换上了一身毫无特征的夜行衣,脸上蒙着黑巾,只露出一双在暗夜中锐利如星的眼眸。虽内力未复,但前世“孤鸾”那出神入化的潜行技巧已深入骨髓,加之暴雨初歇,巡逻兵丁困乏,监视者的注意力也被连绵雨水磨去了大半,竟让他有惊无险地突破了重重封锁。
他的目标明确——城东的景王府,三皇子萧景琰的府邸。
这位三皇子,在朝中名声颇为复杂。他非嫡非长,母亲出身并不显赫,早年并不受重视。但他本人却极有主见,文武兼修,尤其在军中一些少壮派将领中颇有声望。更重要的是,他与太子一系及宰相王源素来不睦,多次在政见上发生冲突,被视为太子之位潜在的挑战者。
在如今这太子党与王源一手遮天、疯狂打压异己的关头,这位手握部分军权、且有自己势力的三皇子,便成了破局的关键之一!
萧玄如同暗夜中的幽灵,在湿滑的屋脊巷道间疾行,完美地规避着更夫和巡逻队。约莫一炷香后,一座虽不极度奢华却气象森严、守卫明显的府邸出现在眼前。高悬的灯笼上,“景王府”三个大字在夜色中清晰可见。
王府守卫远比驿馆森严,明哨暗卡林立。
萧玄伏在对面街角的阴影里,仔细观察了片刻,心中已有计较。他并未选择强闯,而是绕到王府侧后方一段相对偏僻的院墙外。此处墙根栽种着几棵高大的古树,枝叶繁茂,因雨水浸泡,墙体也略显湿滑。
他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攀上古树,利用枝叶遮掩,看准两名巡逻卫士交错而过的短暂间隙,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而下,精准地落入院内一处假山景观之后,整个过程快得仿佛错觉。
根据墨九此前提供的王府粗略布局图,他辨认了一下方向,朝着王府书房的位置潜行而去。这位三皇子素有勤勉之名,常于深夜仍在书房处理公务或阅读兵书。
果然,书房窗口还透出明亮的烛光。
萧玄屏息凝神,如同壁虎般贴墙游走,避开窗外可能的角度,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书房窗外。他指尖蘸了点窗上未干的雨水,极轻地在窗纸上点开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。
只见书房内,一名身着紫色常服、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正坐在书案后,剑眉星目,鼻梁高挺,面容带着几分皇室子弟特有的贵气与疏离,但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与思索之色,正是三皇子萧景琰。他并未看书,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,显然心事重重。
萧玄不再犹豫,指尖夹着一颗早已准备好的小石子,运起巧劲,隔着窗户,精准地弹向书房内侧的一只青铜香炉。
“叮”的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,在寂静的深夜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谁?!”萧景琰猛地一惊,瞬间回过神来,眼中厉色一闪,右手已按在了腰间软剑的剑柄之上,目光锐利地扫向声音来源处。
然而窗外并无动静。
就在他疑为错觉,稍稍放松警惕的刹那——
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,毫无征兆地自房梁之上飘落而下,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书房中央,与他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案。
萧景琰瞳孔骤缩,几乎要惊呼出声并拔剑示警!但当他看清来人虽然黑巾蒙面,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并未有任何攻击意图,而且那双露出的眼睛冷静深邃,并无杀气时,他强行压下了到了嘴边的呼喊。
“阁下是何人?夜闯本王王府,意欲何为?”萧景琰的声音压得极低,充满了警惕和压迫感,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微露,显然处于高度戒备状态。王府守卫森严,此人竟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书房,其实力简直可怕!
萧玄缓缓抬手,扯下了脸上的蒙面黑巾,露出了真容。
“是你?!萧玄!”萧景琰失声低呼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,“你…你不是被…”
他被软禁在驿馆,内外封锁,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?!而且是以这种方式!
“殿下不必惊讶。”萧玄声音平稳,仿佛只是来做客一般,“非常之时,行非常之事。萧某冒死前来,是有关乎殿下前程、乃至南梁国运的大事相商。”
萧景琰死死盯着萧玄,眼神变幻不定,惊疑、警惕、探究、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兴奋交织其中。他并未立刻喊人,而是深吸一口气,缓缓松开了按剑的手,沉声道:“哦?关乎本王前程?萧光禄如今自身难保,拿什么来与本王相商?又凭什么让本王相信你?”
言语间充满了质疑,但也留下了对话的空间。
萧玄丝毫不意外对方的反应,他微微一笑,从怀中取出的,却不是任何金银财宝,而是一份薄薄的、边缘有些卷曲的文书副本。
“就凭这个。”他将文书轻轻放在书案上,推了过去,“殿下请看之后,再决定是否要与萧某谈。”
萧景琰狐疑地瞥了他一眼,谨慎地拿起文书,就着烛光快速浏览。起初他的神色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,但越看,脸色越是凝重,到了最后,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,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!
那文书,正是萧玄当初截获的、北齐“惊蛰行动”计划的部分关键内容副本!其中清晰记录了北齐如何煽动六镇兵变、如何计划派慕容彦率军介入,甚至隐隐提到了后续可能针对南梁的军事意图!
“这…这是……”萧景琰猛地抬头,目光灼灼地盯着萧玄,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,“此物从何而来?当真?!”
“千真万确。”萧玄语气笃定,“此乃萧某麾下将士,冒死从北齐鸮羽营核心窃出。慕容彦大军今日之动向,是否与这纸上所写,分毫不差?”
萧景琰沉默了。边境急报他是知道的,慕容彦的进军路线和兵力,与这纸上所言,高度吻合!这由不得他不信!
“北齐亡我之心,昭然若揭。”萧玄趁热打铁,声音低沉而有力,“然此刻朝中如何?王相与太子一党,不思积极备战,反而大肆排挤忠良,构陷边将,自毁长城!李纲被调离兵部,张诚被下狱,忠勇侯被夺爵……殿下以为,等到北齐铁骑真兵临城下之时,靠那些只会玩弄权术、贪生怕死之辈,能守住这南梁江山吗?”
每一句话,都像重锤敲在萧景琰的心上!他何尝不愤懑?何尝不忧虑?只是以往势单力薄,难以与根深蒂固的太子党抗衡。
“更何况,”萧玄目光如刀,直刺萧景琰内心,“殿下真以为,他们打压完我等,会放过您吗?您手握部分京畿防务,在军中有声望,又素与太子不睦……兔死狐烹,鸟尽弓藏。待边境事急,需要替罪羔羊时,殿下您,难道不是最现成的人选吗?”
这话彻底击中了萧景琰最深的隐忧!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,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。皇室倾轧,无比残酷,他早已深知这一点。
萧玄看着他变幻的神色,知道火候已到,抛出了最后的诱饵:“萧某虽如今身陷囹圄,手中已无兵权。但‘隐麟’仍在北境运转,对北齐的情报掌握,无人能及。朝中军中,亦尚有忠义之士心向殿下。若殿下愿挺身而出,挽狂澜于既倒,萧某愿效犬马之劳,助殿下扫除奸佞,共御外侮!届时,内肃朝纲,外破强敌,殿下之威望,岂是区区东宫可比?”
巨大的风险,与巨大的机遇,同时摆在了萧景琰面前。
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烛火噼啪作响。
萧景琰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,眼中闪烁着剧烈挣扎的光芒。他在权衡,在计算。与萧玄合作,无疑是与虎谋皮,风险极大。但若不合作,眼看国家倾覆在即,自己也可能被太子党吞得骨头都不剩!
最终,野心和对现实的清醒认识,压倒了一切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已是一片决绝和野火般的炽热:“好!萧玄,本王信你这一次!并非全然信你此人,而是信这北齐之祸,信那王源老贼误国!更信本王自己,绝不会坐视江山沦丧,奸佞当道!”
他走到书案旁,拿起一支笔,快速写下一份简短的手谕,盖上自己的私印,递给萧玄:“这是本王的手令,凭此可暗中调动本王麾下‘影卫’部分人手,助你传递消息,探查情报。但切记,非万不得已,绝不可暴露!”
萧玄接过手谕,心中一定。第一步,成了。
“殿下英明。眼下当务之急,是必须立刻让陛下认清北齐真实意图和边境危局,重启备战……”
两人压低声音,在这深夜的书房之内,针对如何揭露王源一党误国、如何调动可用力量巩固边防、如何一步步扭转朝局,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密谈。
窗外,夜色更深。
一场足以震动南梁朝野的龙虎密盟,于此悄然而生。
当萧玄再次如同幽灵般消失在夜色中时,萧景琰独自站在书房窗口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,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北齐的阴谋文书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充满野心的弧度。
“太子……王源……这盘棋,才刚刚开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