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魏六镇烽火骤起的惊雷,并未能立刻劈开南梁建康城上空那厚重的政治阴云,反而让某些潜伏的暗流变得更加汹涌险恶。朝堂之外,百姓尚且不知大厦将倾,依旧在夏日的蝉鸣中过着寻常日子;而朝堂之内,一场不见刀光却更为致命的清洗,正悄然展开。
边关急报如同雪片般飞入皇城,慕容彦的五万北齐铁骑如同悬顶之剑,寒光凛冽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朝堂之上,本该是君臣一心、共御外侮之时,然而,以宰相王源为首的势力,却趁着这国难当头的混乱之际,开始了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的清洗与排挤!
他们的目标明确——所有可能支持萧玄、或在北境问题上持主战立场、或仅仅是看不惯他们所作所为的官员,都成了必须铲除的异己!
第一把火,烧向了兵部。
兵部郎中李纲,性情刚直,精通军务,是朝中少数能清晰认识到北齐巨大威胁、并公开主张应积极备战、支援边境的官员。他曾多次在军事会议上肯定萧玄此前在北境的布防策略,并对其遭遇表示过不平。李纲在兵部十余年,从主事一步步升任郎中,对各地驻军、边塞防务了如指掌,尤其熟悉北境六镇的地形与军力部署。他曾在三年前的边防整饬中提出“增筑烽燧、广积粮草”之策,可惜未被完全采纳。
就在六镇乱起、边境告急的次日,一道调令突如其来:擢升李纲为从三品光禄寺少卿!
光禄寺,掌管的是宫廷膳食祭祀之事,与兵事毫不相干!明升暗降,调离核心!理由更是冠冕堂皇——“李郎中勤勉王事,劳苦功高,特予优渥之职,以便静养”。王源在朝会上甚至故作关切道:“李爱卿为兵事操劳多年,如今边患又起,正该让懂军务的人去管膳食,也好让将士们吃饱了打仗。”这般颠倒黑白的言辞,引得几位尚有良知的官员暗自握拳,却无人敢出声反驳。
旨意下达,满朝哗然!值此用人之际,却将精通军务的将领调去管御膳?!但王源一党把持吏部,程序“合规”,令人难以反驳。更有甚者,接替李纲的兵部郎中,竟是王源的远房外甥——一个连边关都没去过的纨绔子弟。
李纲接到旨意时,正在兵部沙盘前推演北境可能的防线缺口,闻言如遭雷击,手中的指挥棒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。他望着那卷明黄的调令,浑身颤抖,最终仰天长叹一声,泪洒官袍,踉跄离去。无人看见处,一口郁结之血喷涌而出。他离去的背影在兵部门口顿了顿,回头望了一眼那沙盘上山川纵横的北境地形,眼中尽是不甘与绝望。
第二把火,烧向了御史台。
御史中丞张诚,为人正派,虽非萧玄直接支持者,但在之前弹劾风波中,曾坚持要求对萧玄的指控需有确凿证据,并对何坤等人凭借伪信发难表示过质疑。他代表着朝中尚存的一丝清流良知。张诚出身寒门,靠科举入仕,一向以刚正不阿着称,曾弹劾过不少贪腐权贵,在士林中颇有清誉。
数日后,一封来自“边镇士卒”的联名血书(事后查明纯属伪造)被呈送御前,控诉张诚之侄(一名边境校尉)克扣军饷、虐待士卒,并暗示此事乃张诚在背后纵容包庇。尽管漏洞百出,但在王源心腹的极力渲染和“证据”面前,皇帝正在为边事焦头烂额,无心细查,盛怒之下,直接下旨将张诚停职查办,投入大理寺狱中!
那血书上的字迹歪斜,印泥鲜艳得不似经年旧物,可无人敢质疑。张诚被带走时,面无表情,只对前来“押送”的官员冷冷道:“国之将亡,必有妖孽。尔等今日所为,他日史笔如铁,必遭千古骂名。”那官员面色一变,匆匆催促差役将张诚押上囚车。
清流为之寒心,言路为之闭塞。几位与张诚交好的御史本想联名上书,却被家人死死拦住——这个时候,谁出声,谁就是下一个张诚。
第三把火,更是烧得毫无底线。
老将忠勇侯,年过六旬,虽已不直接掌兵,但在军中威望极高,且是少数敢在御前为萧玄说几句公道话的勋贵。他得知六镇乱起、北齐入寇后,不顾年迈体衰,连夜写下奏章,恳请陛下起复能臣,巩固边防,并隐晦提醒陛下勿信谗言,当用良将。那奏章字字泣血,句句肺腑,写尽了一个老臣对江山社稷的最后牵挂。
然而,这份奏章甚至未能送到御案之上,就被中书省王源的人扣押。次日早朝,王源竟倒打一耙,声称截获“密报”,忠勇侯“勾结旧部,妄议朝政,煽动军心,图谋不轨”!几个早已被王源收买的所谓“旧部”跳出来作证,言之凿凿。其中一人甚至声泪俱下地“控诉”忠勇侯如何暗示他们“若朝中奸佞当道,不妨清君侧”。
老侯爷气得当场昏厥在金殿之上!皇帝虽未全信,但正值敏感时期,宁可信其有,下旨夺了忠勇侯的爵位俸禄,勒令其闭门思过,非诏不得出府!一门忠烈,竟落得如此下场!忠勇侯被架出宫门时,白发散乱,官袍不整,围观的官员纷纷侧目,不忍直视。
短短数日之内,主战派、清流、乃至稍有良知的老臣,或被明升暗降,或被构陷下狱,或被夺爵软禁!朝堂之上,王源一党气焰熏天,附和之声此起彼伏,剩下的官员大多噤若寒蝉,唯恐下一个就轮到自己。甚至有官员开始主动与萧玄旧部划清界限,连夜销毁往日往来书信,惶惶不可终日。
而所有这一切的最终指向,都清晰地瞄准了那个被困在城南驿馆之中、只剩一个虚衔的萧玄!
断其羽翼,剪其党援,堵其言路!
王源就是要将萧玄彻底孤立起来,让他变成一个无兵无权、无依无靠、甚至连声音都无法传出的孤家寡人!让他在北境烽火连天、国家急需良将之时,只能眼睁睁看着,无能为力!最终在绝望中,被历史的洪流彻底淹没!
驿馆之内,萧玄虽身处囚笼般的环境,但通过墨九不惜代价冒险传递进来的零星信息,对外间发生的这一切腥风血雨,心如明镜。墨九每次潜入都冒着生命危险,有时扮作送菜的小贩,有时藏在运送污物的车中,只为将外界的消息带给萧玄。这些消息往往写在极薄的绢纸上,藏在菜叶之下或桶壁夹层中。
他站在窗前,看着庭院中被高墙切割开的一方狭窄天空,夏日午后的闷雷滚滚而来,天色阴沉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。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和潮湿的土腥气。院中那棵老槐树在风中剧烈摇晃,枝叶如鬼手般张牙舞爪。
李纲被调离,张诚被下狱,忠勇侯被夺爵……每一个消息传来,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,刺在他的心上。
并非为了自身的困境,而是为了这个国家。
外敌大军压境,铁蹄即将踏破山河,朝中的魑魅魍魉却还在忙于争权夺利,倾轧忠良,自毁长城!
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,交织在他的胸中,几乎要喷薄而出。他握紧了拳头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体内那股被“幽蝎散”和连日软禁压抑的内力,都似乎开始不安地躁动。他能感觉到经脉中那股熟悉的力量在缓缓苏醒,如同被禁锢的猛兽在笼中低吼。
战机,正在一点点流逝。
慕容彦的铁骑不会等待南梁内部的斗争结束。每拖延一刻,北境的防线就脆弱一分,百姓就多一分苦难。他仿佛能听见边境百姓的哭嚎,能看到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——那是他曾经誓死守护的疆土,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沦陷。
可他,却被困在这四方的院落里,空有一身本领和洞察,却无法施展!
“大人……”一名亲卫悄步上前,声音低沉而愤怒,“外面…外面又换防了,看守比以前多了近一倍!还来了几个面生的太监,说是…说是奉内务府之命,来清点陛下此前赏赐之物,怕有遗失…简直欺人太甚!”
这分明是进一步的监视和羞辱!那些太监在清点赏赐时,故意将御赐的玉器碰出裂纹,将绸缎随意践踏,眼神中满是轻蔑与挑衅。一个年轻亲卫气得想要上前理论,被同伴死死拉住——此刻的任何冲突,都会成为对方进一步发难的借口。
萧玄缓缓闭上眼睛,深吸了一口那闷热而压抑的空气。当他再次睁开眼时,所有的愤怒和无力都已沉淀下去,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和决绝。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,仿佛能穿透这驿馆的高墙,直指那阴云密布的皇城深处。
王源…太子党…还有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北齐内鬼…
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死我吗?
你们以为剪除了我的羽翼,就能让南梁任由你们和北齐宰割吗?
错了。
真正的龙,即便困于浅滩,其志仍在九天之上;真正的剑,即便藏于匣中,其锋仍可斩断枷锁!
他转身,走回书案前。案上,摆着那本看似普通的《地域志》。书页已经有些泛黄,边角磨损,看上去与寻常古籍无异。这是他入狱前,一位故人托墨九辗转送来的唯一物件。
雨,终于下了起来。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,很快连成一片雨幕,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。雨声如万马奔腾,掩盖了世间一切杂音。
雷声轰鸣,电光偶尔划破昏暗的室内,照亮萧玄那张坚毅而冰冷的侧脸。
他伸出手,指尖在《地域志》的封皮某个不起眼的角落,按照一种特殊的韵律,轻轻敲击了数下。那节奏古老而神秘,仿佛某种失传已久的密语。
咔哒。
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,书册底部弹出一个薄薄的暗格。
里面,只有一枚通体乌黑、尾钩幽蓝的蝎吻发簪,在雷电的微光下,闪烁着诡异而危险的光芒。那幽蓝的尾钩仿佛活物般,在黑暗中微微颤动,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。
萧玄凝视着这枚发簪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弧度。
游戏,现在才真正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