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庙的风波,在皇权默许与朝臣的惊惧中,发酵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舆论。
市井之间,镇国侯身负皇室血脉的传言已成奇谈,将其神化;而宗室与礼官内部,却视之为奇耻大辱,一股扞卫“正统”的怒火正被悄然点燃。
两日后,这份怒火便烧到了金銮殿上。
以太常寺卿周立文为首,联合了七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老臣,联名上疏。
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,核心论点却只有一个——女子无嗣,血脉断绝!
“即便镇国侯确为先帝血脉之后,然其为女子之身,终将外嫁,其后代亦不姓赵。此乃断祀之兆,大凶!”周立文在殿上老泪纵横,声嘶力竭,“若开此先河,将女子之名列入玉牒,享太庙祭祀,是置列祖列宗于何地?国本将乱,宗法将亡啊!”
言罢,他直接宣布,已亲自督令关闭太庙所有侧门,除祭祀大典,任何人不得擅入。
更是在宗室内部放出狠话:“宁可火烧祠堂,也绝不容污血入庙!”
这近乎逼宫的姿态,让新皇脸色铁青,却又投鼠忌器。
宗室,乃是皇权的根基,轻易动不得。
镇国侯府内,楚月将外界的汹涌舆情一一禀报,言语间难掩怒意。
楚云舒却异常平静,她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套银针。
听完禀报,她只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仿佛周立文叫嚣的对象不是自己。
“主上,您就不气?”楚月忍不住问。
楚云舒抬眸,”
她放下银针,吩咐道:“备车,去太庙。”
“可太庙已经封了!”
“我不是去闯的。”楚云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“我是去‘看病’的。”
半个时辰后,紧闭的太庙侧门前,楚云舒一袭青衫,安静地立于门外。
守门的老祠官赵守礼佝偻着身子,满脸戒备地挡在门口:“侯爷,周大人有令,任何人不得入内。”
楚云舒并未看他,目光反而落在他那条微微颤抖的左腿上,温言道:“老人家,你左腿的寒疾,快二十年了吧?每逢阴雨天,便如锥心刺骨,痛不能行。”
赵守礼浑身一震,惊骇地看着她,仿佛见了鬼一般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
楚云舒不答,只是侧身让开。
楚月会意,与两名亲卫将一个造型奇特的小巧炉灶搬了过来。
那炉灶以青灰色材料砌成,方方正正,还有一个细长的烟囱。
“此物名为‘暖炕’,是我格物院的新造物。”楚云舒命人点燃其中的无烟炭火,置于赵守礼平日歇息的门房榻下,“不必靠近,只需半炷香,热气便会顺着床板传上来。以后阴雨天,你便点上它,可保一夜安寝。”
炭火无烟,热力却稳定地向上蒸腾。
不过片刻功夫,赵守礼便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从冰冷的石榻渗透上来,缓缓包裹住他那条饱受折磨的老寒腿。
那股盘踞了二十年的阴寒痛楚,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。
老人浑浊的双眼瞬间泛红,嘴唇哆嗦着,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他守了三十年太庙,见过无数王公贵族,却从未有人,看过一眼他这残疾的腿。
楚云舒始终未提一句进庙之事,只是静静看着那炉灶,确认热力平稳后,便转身离去。
“老人家,保重身体。”
望着她远去的背影,赵守礼拄着拐杖的手,抖得愈发厉害。
眼中,是挣扎,是恐惧,最终化为一抹决绝。
当夜,三更刚过,镇国侯府的后门被“叩叩”敲响。
来人正是赵守礼。
他被下人引至书房,一见到楚云舒,便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颤抖:“侯爷……老朽有罪!”
“老人家快请起。”楚云舒亲自将他扶起。
赵守礼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物,那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牌,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“炉”字。
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真正的《遗女书》,并不在那香炉暗格之中。”
他喘着粗气,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:“先帝深知人心险恶,怕遗书被人寻到后销毁,特意设了双重机关。香炉里的,只是引子。真正的遗书,藏在主殿神龛下的第七块地砖之下!那里……需要两把钥匙才能开启。”
“一把,是您手中的龙纹玉簪。”他将铜牌递了过去,“另一把,就是这个,这是当年掌炉官的信物,‘格物印’。唯有同时持有玉簪与格物印,才能开启真正的地宫石匣!”
楚云舒接过那枚温热的铜牌,眸光微凝。
“但是,侯爷您千万要小心!”赵守礼的声音压得更低,眼中满是恐惧,“周大人……他已经命人在太庙各处梁柱下都埋了火油!他下了死命令,一旦您有任何要开棺认亲的举动,便……便点火焚庙,玉石俱焚!”
翌日清晨,天光乍亮。
楚云舒一袭素白祭服,再次出现在太庙门前。
这一次,她没有走向侧门,而是手持那枚“格物印”,径直走向了通常只有皇帝祭天时才能开启的正门。
铜牌嵌入锁孔,机括转动,沉重的朱红大门竟应声而开。
早已得到消息的周立文带着一队侍卫冲了过来,将她死死拦在殿前广场上,厉声喝道:“楚云舒!你好大的胆子!竟敢擅闯太庙,意图惊动先帝陵寝!此乃谋逆大罪,按律当诛九族!”
面对杀气腾腾的侍卫,楚云舒却只是冷冷一笑,那笑意不达眼底,满是冰霜。
“周大人,你搞错了一件事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,“我今天来,不是来向赵氏宗族求一个‘认亲’的名分——”
她顿了顿,目光如电,直刺周立文的心底:“我是来替先帝,‘执宗法’的!”
话音未落,她从袖中展开一卷泛黄的古籍残卷,正是墨九章所着的《大晏宗法释疑》。
“《礼·大宗篇》有云:‘血亲不以性别废,嫡庶不以出身移’!先帝血脉,便是宗室正统,这是祖宗定下的铁律!你身为太常寺卿,执掌礼法,却为一己之私,曲解祖制,禁锢皇嗣,是为不忠!”
“你以女子无嗣为由,行偷梁换柱之事,欺瞒君上,罔顾先帝遗愿,是为不孝!”
“你视祖宗牌位为草芥,埋设火油,意图焚毁太庙,是为不仁不义!”
“周立文!”她每说一句,便向前踏出一步,气势层层攀升,压得周崇文脸色由红转白,由白转青,“你这等不忠不孝、不仁不义之徒,有何资格,在此谈论祖宗之法!”
她说完,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周立文,径直走入大殿,来到神龛之下。
在无数宗室子弟惊骇的目光中,她找到了第七块地砖,将龙纹玉簪与格物印铜牌,同时嵌入了地砖上两个毫不起眼的阵眼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