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日后,来自西北边陲的烽火与加急军报,穿越秦岭千险,送达韩国心脏——新郑。
新郑的暮春,细雨温润,滋养着宫苑琼花,空气清新。然王宫偏殿内,气氛却比七盘关战场更为凝滞冰寒。
韩王牛马任,一身玄色深衣,静坐御案之后,面沉如水,唯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叩,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暗流。御下,韩国权枢重臣分列左右:
左侧,以枢密使段干为首,数位枢密院重臣肃立,皆掌军国征伐机要;右侧,以左相商鞅为核心,参谋部、货值司、度支司等衙署主官屏息凝神。而在殿柱旁的阴影里,默立一人,身着毫不起眼的黑色官服,面容模糊于晦暗之中,唯有一双眼睛,深邃冰冷,似能洞穿一切虚妄——黑冰台主事,朱未。他的存在,让本就沉重的空气几乎凝固。
“都看看吧。”韩王的声音平淡,却似寒冰刮过殿宇,他将张开地的军报与段平的求援信推下御案,“开明土鳖,送来了他的‘国书’。”
绢帛信件在重臣手中无声传递,只余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,以及愈发压抑的呼吸声。段干、申不害眉头迅速锁紧,面色凝重如铁。
信笺传阅毕,殿内落针可闻。韩王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阴影中的朱未:“朱未,黑冰台养于蜀地的耳目,莫非尽数醉死了?十万之师倾国而来,事前竟无半点风声?还是尔等觉得,此等疥癣之疾,无需扰寡人清听?”
朱未应声出列,躬身行礼,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,却带着请罪特有的冷冽:“臣罪该万死!蜀地异动,黑冰台确有零散情报汇入,然信息驳杂,甄别析判需时,臣正欲于今日军议上呈报君侯与诸位大人。”他略一停顿,开始陈述,其内容之深度与广度,瞬间将一幅蜀国内在危机的全景图铺陈于殿内诸公面前:
“据各方密探、商旅、乃至收买的蜀国低阶官吏冒死所传讯息,综合研判如下:蜀王开明九世,已至山穷水尽之境。去岁巨震洪灾,不过压垮骆驼之最后一根稻草。其国本痼疾深重,祸根早种。”
“川中平原,所谓‘天府’,实乃‘天腹’——四面环山,众水汇流,岷江、沱江、涪水纵横其间,地势低洼,自古水患频仍。其地丰饶,全然系于‘治水’二字。昔有鳖灵治水,开明氏方得据此称王。然数百年来,蜀地仍行部落分治,土司林立,王权不出成都百里。大规模之水利修缮,非举国同心不能为。各部落皆以自身利益为先,或壅水自肥,或掘堤害邻,致使河道淤塞,堤防失修。去岁龙门山崩,天灾骤临,然人祸更烈!溃坝之洪所以如此酷烈,皆因下游河道早已不畅,堤防脆弱如纸!此非天灾,实乃人祸之总爆发!”
“如今,成都平原几成汪洋废土,良田尽覆于厚达数尺之淤泥砂石,去岁冬小麦颗粒无收,今岁春耕全然无望。府库历年积存,或被洪水卷走,或于赈灾中消耗一空。饿殍塞道,易子而食之惨剧绝非虚言。各部落土司非但无力赈济,反因蜀王强行征粮派丁以供军需,而怨怼沸腾,离心离德。开明九世之王权,已非岌岌可危,实是名存实亡!”
“其此番尽起国内羸兵,强行裹挟青衣羌、笮都夷、僰人诸部,号称十万北犯,实为穷途末路下一石三鸟之绝望赌局:其一,以对外征战之‘大义’转移国内积怨,许以掠我汉中丰饶财物、掳我边民为奴,画饼充饥,暂缓内部沸腾之民怨;其二,行借刀杀人之毒计,欲假我大韩锋锐军刃,消耗、削弱青衣羌等素怀武心、且于灾中实力受损较轻之大部,为其日后苟延残喘扫清内部障碍;其三,其基于严重误判,认定我大韩新拓汉中不过一载,民心未附,守备未固,七盘关纵险亦不堪重击,妄想一鼓而下,夺我粮秣金帛以解其倒悬之急,续其将熄之命。”
“然,其军虚实,臣已多方印证,洞若观火:所谓十万之众,实为各部七拼八凑之乌合,号令不一,各自为战。兵器甲胄杂乱不堪,青铜礼器与石斧木矛同列。军中存粮,据我细作冒死探入其辎重营所核,仅足半月之耗,且多为霉变杂粟,甚至掺有树皮草根。蜀地早已无粮可征,各部落为自保,抗命截留粮草、甚至武装抗拒征粮队之事,近日频发。其大军后勤命脉,实则悬于一线,脆弱无比!只需坚壁清野,挫其锋芒旬日,其军必不战自溃!”
朱未的情报,冰冷、精准、层层递进,如同最精湛的庖丁解牛,不仅剖析了开明九世的赌徒心理,更将蜀国那落后部落联盟制度在面对系统性灾难时的结构性崩溃、以及其赖以生存的农业基础因治水无能而彻底瓦解的根源,赤裸裸地揭示于殿内诸公面前。一个无法有效组织起来对抗天灾、内部撕裂、王权衰微的原始邦国,与经历了申不害变法后、高度集权、动员高效、正渴望扩张的韩国,形成了跨越时代的惨烈对比。这已非简单的军情汇报,而是对一个文明形态生死优劣的冷酷判决。
“砰——!”
韩王猛地一掌重击御案,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起!他霍然起身,玄衣无风自动,眼中积郁的怒火终于化为实质般的寒芒:
“好!好一个开明土鳖!好一个一石三鸟!寡人尚未西顾,他倒先视我大韩为无物,当作他清理门户的刀,苟延残喘的粮仓!”他的声音如同冰雹砸落殿宇,充满了至尊被蝼蚁挑衅的震怒与凛冽杀机,“奇耻大辱!真当我变法维新,强军富国,是纸扎泥塑不成?!是可忍,孰不可忍!”
殿内群臣悚然,皆感受到大王那几乎要将空气点燃的滔天怒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