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赐话音刚落,殿中便响起一声冷笑。御史中丞李膺出列,此人素来以刚直好辩闻名,此刻双目圆睁,指着杨赐厉声道:“司徒大人此言,未免太过荒诞!”“巫蛊之祸距今已逾二百年,昆阳之战亦有百余年,所谓《秦汉异闻录》,老臣从未在秘阁见过!你凭一卷不知真伪的古籍,便说易枫活了千年,还能以石子化陨石?”李膺往前一步,声音震得殿内烛火摇曳,“百年光阴足以磨灭一切痕迹,你怎知那些记载不是方士杜撰的虚妄之言?怎知不是玄极门为抬高身价,故意伪造的传说?”他的话瞬间点燃了百官的疑虑,立刻有不少人附和:“李大人所言极是!千年之人,闻所未闻!若真有此等神人,岂会藏于玄华峰数百年不现世?”“便是秦皇汉武,也难逃一死,易枫若真能活千年,岂不成了妖物?”“司徒大人莫不是被玄极门收买了吧?竟在此地为黄巾余孽张目!”质疑声此起彼伏,杨赐气得浑身发抖,却依旧挺直腰杆,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,高举过头顶:“诸位请看!这是老臣从秘阁深处寻得的《武帝起居注》残卷,上面明明白白记载着——巫蛊之祸后三年,武帝曾遣使者携千金往玄华峰致歉,使者归来后,武帝亲笔批注‘峰上有仙,不可冒犯’!”他将绢帛掷于地上,绢帛展开,上面的古篆虽已模糊,却依稀能辨认出关键字迹。内侍连忙拾起呈给汉灵帝,汉灵帝翻看片刻,脸色愈发凝重。李膺见状,仍不死心,梗着脖子道:“即便有残卷,也未必是真!兴许是后世宫人伪造……”“够了!”汉灵帝猛地打断他,声音里带着一丝烦躁,“真假姑且不论,董卓的西凉铁骑,能不能扛得住一枚‘陨石’,你们心里没数吗?”这句话,瞬间让满殿的争执声戛然而止。是啊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万一杨赐说的是真的,那围剿玄极门,便是引火烧身。殿内再次陷入死寂,只是这一次,无人再敢轻易叫嚣着出兵。 薄雾尚未散尽,玄极门山门前的香鼎,早已青烟袅袅。十几万黄巾余部在此安顿数月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山间田垄里长出了绿油油的禾苗,破旧的茅屋旁升起了袅袅炊烟,往日里清寂的玄门圣地,竟生出了几分人间烟火气。今日的玄极门,比往日更热闹些。百姓们扶老携幼,捧着自制的粗香,络绎不绝地往山门前的祈福殿去。他们是来还愿的——自入玄华峰,再无兵戈惊扰,再无饥寒逼迫,这份安稳,是乱世里最奢侈的恩赐。于是有人自发塑了易枫的牌位供在祈福殿,虽不合道门规矩,却也被易枫默许了。云雾深处,两道身影悄然而立。易枫一袭玄色道袍,嫦娥一身素白仙裙,二人皆隐了身形,立于祈福殿的飞檐之上,俯瞰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。晨风吹过,卷起易枫的袍角,也拂动嫦娥鬓边的一缕青丝,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,目光却落在身旁人的侧脸上。他的眉眼依旧清冽,像是淬了山间的寒冰,俯瞰着苍生的目光里,没有悲悯,没有动容,只有一片沉寂的漠然。可嫦娥却知道,就是这个看似冷心冷情的人,为了收留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,几乎掏空了玄极门积攒千年的粮仓;就是这个被朝廷忌惮的“千年高人”,昨夜还亲自去后山药田,为染了风寒的孩童渡了一缕灵气。她的心头,又泛起那股熟悉的、混杂着愧疚与欢喜的暖意,像山涧的清泉,悄悄漫过心尖。“人很多。”嫦娥轻声开口,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。易枫微微颔首,目光扫过祈福殿内的人群,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就在这时,一道纤细的身影,缓缓走入了祈福殿。那女子穿着一身素色布裙,荆钗布裙,却难掩倾城之姿。她的眉毛细长如远山,眼眸似秋水横波,肌肤胜雪,身姿窈窕,便是立于人群之中,也如鹤立鸡群,一眼便能叫人记住。她手里捧着一支细香,步履轻盈,神色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惶恐,又有几分藏不住的倔强,与周遭百姓的质朴憨厚,截然不同。易枫的目光,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。“好漂亮的女子。”他的声音依旧清冷,没有半分波澜,像是在说一句寻常的赞叹,就像赞叹山间的一朵花,天边的一片云。嫦娥的心,却莫名一沉。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涩,来得猝不及防,让她微微一怔。她转头看向那女子,不得不承认,这女子的容貌,确实与自己不相上下,甚至眉宇间那份楚楚可怜的气质,更惹人心怜。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指尖,指尖微凉,连带着心头也泛起一丝凉意。吃醋了。这个念头,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,让嫦娥有些慌乱。她是月宫仙子,活了千载岁月,看惯了沧海桑田,早已心如止水,何时竟会为了一句无心的赞叹,生出这般小儿女的情态?她连忙收敛心神,目光重新落回那女子身上,见她走到香案前,恭恭敬敬地跪下,将香插入香炉,双手合十,闭上了眼睛。她许的愿,很简单——求平安。求乱世里的一份安稳,求远离那些刀光剑影,求余生能得一隅之地,安稳度日。嫦娥看着她虔诚的模样,心头的酸涩淡了些。原来,这女子也是苦命人。祈福殿内,人来人往。那女子刚起身,便有两个年轻人,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。是一男一女。男子穿着一身青色短打,身材挺拔,眉宇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,手里攥着一支香,眼神有些局促,东张西望的,像是在紧张。女子则穿着粉色襦裙,梳着双丫髻,脸上带着浅浅的红晕,手里也捧着香,脚步轻快,却在踏入祈福殿的那一刻,悄悄放慢了步子。两人显然不是一起的,男子站在香案左侧,女子站在香案右侧,隔着三尺距离,却都不约而同地,将目光落在了香案旁的“姻缘签”上。嫦娥看得清楚,哑然失笑:“这两个,倒是同路。”易枫的目光,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,看着他们对着姻缘签,一个紧张得手心冒汗,一个羞涩得低头绞着衣角,清冷的眼眸里,竟难得地泛起一丝极淡的波澜。他看着两人各自上香,各自跪拜,各自默念心愿,末了,又各自盯着姻缘签,不敢上前。“有时候,做一把月老,也是件好事。” 易枫忽然开口,语气依旧平淡,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玩味。嫦娥一愣,没明白他的意思:“什么?”话音未落,便见易枫抬手,指尖凝起一缕微不可察的灵气,朝着那男子的手背,轻轻一推。这一推,极轻,极巧,隐在晨雾里,无人察觉。那男子正攥着香,小心翼翼地想抽一支姻缘签,冷不丁觉得手背一麻,手里的香便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。“嘶——”燃着的香头,恰好蹭过了旁边女子的襦裙。不过是一点火星,却烧破了女子裙摆上的一缕丝线,露出里面素色的里衣。女子惊呼一声,连忙后退一步,低头看着裙摆上的小洞,脸颊瞬间涨得通红。男子吓得脸色一白,手里的香都差点掉在地上,慌忙摆手道歉:“对不住!对不住姑娘!我不是故意的!真的不是故意的!”他慌得手忙脚乱,额头都冒出了汗,那窘迫的模样,惹得周围百姓善意地笑了起来。女子抬眼,看了他一眼,见他长得眉清目秀,神色诚恳,也不是蛮横之人,便抿了抿唇,摇了摇头:“无妨,不过是件旧衣裳。”“怎么能无妨!”男子急了,“我赔你!我赔你一件新的!姑娘你家住何处?我明日便送过去!”女子被他这股憨直劲儿逗笑了,眉眼弯弯:“不必了,举手之劳罢了。”“要的!要的!”男子挠了挠头,忽然想起什么,指着香案旁的姻缘签,“姑娘也是来求姻缘的?”女子脸颊更红了,轻轻点了点头。 男子眼睛一亮,也顾不上羞涩了,大着胆子道:“我也是!我……我看姑娘你……你挺好的,不如我们……我们一起抽支签?”女子抬眼,撞进他亮晶晶的眸子里,心头一跳,又点了点头。周围的百姓,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。两人并肩站在姻缘签前,男子小心翼翼地抽了一支,递给女子。女子接过,展开一看,竟是一支上上签。“天作之合,佳偶天成。”男子念出签文,声音都在发颤,看向女子的目光里,满是欢喜。女子看着签文,脸颊绯红,却也偷偷抬眼,看了他一眼,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。阳光穿透晨雾,洒在两人身上,金辉满地,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。祈福殿的飞檐之上,嫦娥看着这一幕,忍不住笑了:“你倒是会捉弄人。”易枫淡淡一笑,没有说话。而那立于一旁的漂亮女子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她看着那对青年男女,看着他们手里的上上签,看着他们眼中的欢喜,不由得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:“这家道观……竟真的这么灵验吗?”她的目光,落在香案上的牌位上,牌位上写着“玄极门掌门易枫”。她的眼眸里,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,有好奇,有疑惑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,对安稳的渴望。她叫貂蝉。她是从洛阳城逃出来的。逃开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,逃开了那些尔虞我诈的算计,逃到了这座云雾缭绕的玄华峰。她只是想,求一份平安。可看着眼前这对青年男女的模样,她忽然觉得,或许,这座道观,能给她的,不止是平安。晨雾散尽,阳光洒满玄华峰。祈福殿内,青烟依旧袅袅。易枫与嫦娥,悄然转身,隐入了更深的云雾之中。风吹过,带来祈福殿内的欢声笑语,也带来了,一丝若有若无的,姻缘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