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阁穹顶的玄铁灯树晃了晃，九盏青铜灯盏里的血魂膏忽明忽暗，将满墙未散的血字映得更艳。那些用凡人精元凝就的血色字迹还在缓缓游动，像被抽干生气的蛇，在青石板墙上蜿蜒出“张铁柱之孙”五个扭曲的篆文。
云无迹扶着乌木案角的手突然发颤，指节因用力过猛泛出白骨般的青灰。他盯着晶镜中浮动的血字，喉结滚了三滚，终于泄出半声破碎的呜咽：“那年春上……我儿子穿的也是月白小袄。”
案上碎简“哗啦”翻倒一片，他从怀中摸出半枚金锁时，指缝里还沾着方才拍案震裂的血珠。金锁铜锈斑驳，却仍能辨出“长命”二字的残痕，锈迹深处嵌着半朵干桃花，暗黄的花瓣边缘卷得像被火燎过，“他蹲在桃树下数花瓣，说要给我编个花环。粉的三瓣，白的五瓣，数着数着就趴在石凳上睡着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晶镜里的暗红雾气突然翻涌如沸。云无迹瞳孔骤缩——那团血雾竟凝出个活脱脱的孩童虚影！月白小袄的下摆沾着草屑，发间还别着半朵蔫桃花，仰起脸时，眼尾那颗朱砂痣与他眉骨处的痣分毫不差。
“爹！”童声脆生生的，却像浸在冰泉里，“那铁疙瘩咬我时，疼得我喊不出声……它扎进我心口，凉得像冬天的井绳，我想喊‘爹救我’，可喉咙里全是血泡……”
金锁“当啷”坠地，在青石板上弹了两弹，滚到李伯脚边。云无迹踉跄着扑向晶镜，颤抖的指尖穿透虚影胸膛，却触到满掌黏腻——哪里是雾气？分明是千万精元凝结的怨血！那血带着冰碴子似的寒意，顺着指缝渗进他的经脉，冻得他后槽牙直打颤。
“是我！是我信了天工府的鬼话！”他突然跪到满地碎简上，膝盖压过“李小花”“陈三”这些浸透精元的名字，碎简边缘割破裤管，在腿上划出血痕，“他们说用凡人精元养枢器，能让散修盟的术法翻十倍……可我儿子，也是凡人啊！”他抓起一把碎简，指腹蹭过“张铁柱之孙”的血字，“这些名字，哪个不是谁的骨血？”
李伯蹲下身，将小柱的冰晶轻轻放在云无迹脚边。老矿工脖颈的黑纹已褪至锁骨，那些暗红如树根的纹路正一寸寸变淡，可他眼底的血丝却比冰晶更浓。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晶镜，指节上的矿渣蹭得镜面发涩：“我孙子喊‘爷爷’时，声音甜得像糖炒栗子，能把人的心都焐化了。”他望着晶镜里游动的血字，喉结动了动，“前儿我在矿洞掏灵石，听见石头缝里有娃娃哭——原是这冰晶在震。”
苏婉儿不知何时走到云无迹身侧。她素白的衣袖沾着血渍，却仍将那团裹着金芒的婴儿精元轻轻按在他心口。金芒流转间，孩童虚影的哭嚎渐弱，小脸上竟浮起笑涡：“阿娘说，痛过的人，才懂人心暖。”云无迹浑身剧震，喉间腥甜上涌，“哇”地呕出块焦黑枢片——这次他没擦嘴角的血，反而将枢片攥进掌心，血珠顺着指缝滴落，在案上“活人账本”烫出个焦洞，青烟里飘着焦肉与铁锈混合的腥气。
“散修盟，错了！”云无迹霍然起身，玄铁冠上的玉簪“啪”地折断，珠串“叮叮当当”落了满地。他扯下腰间盟主令，那枚刻着“盟”字的玄铁令被他狠狠砸在晶镜上，“当”的一声，镜面裂出蛛网纹，“这劳什子灵枢，吸的是我等的魂！”他从袖中抖出卷黄绢，绢角还沾着茶渍，朱砂标着的红点密密麻麻，像撒了把血珠，“这是灵络节点图，二十处汲灵阵的位置……我带盟众去毁！”
暗阁外突然传来喧哗。不知何时，散修盟的修士们挤在门口，有人攥着被砸烂的枢器残片，锋利的铁片扎进掌心，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；有人举着挖药的铁镐，木柄上还沾着新泥；更有那卖草药的王婶，怀里抱着被枢器吸残的孙女儿，小姑娘的手像枯枝似的攥着她的衣襟。
张叔——那个在黑市卖锁魂枢的散修——挤到最前。他脖颈的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，像被晨雾浸化的墨痕。他“扑通”跪在烛九溟面前，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混着哭腔：“我吸了同门的精元，现在丹田里像爬满冰虫……可方才见那血字，突然想起我娘临终前，攥着我的手说‘修心比修气要紧’。她手凉得像冰，可攥得我生疼……”
“我等错了！”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。是那总被欺负的小修士阿林，他举着半截被砸断的枢器，眼眶红得像浸了血，“我为了练气，吸了山下猎户的精元！他儿子昨天来盟里哭，说阿爹睡下就没醒……”
“错了！”“错了！”第二声、第三声如滚雷炸响，千余人的呐喊震得暗阁房梁簌簌落灰。李伯举着小柱的冰晶站起，老矿工的声音像敲在玄铁上：“我等的命，不该由铁疙瘩攥着！”他抡起铁镐，“当啷”砸在案上的枢器残片上，碎铁飞溅，“从今日起，用这双手，自己扛！”
烛九溟立在众人中央，玄色道袍无风自动。他望着满室通红的眼，剑骨在脊椎处发出清鸣，像古寺晨钟撞破迷雾。他伸手虚扶张叔，腕间圣骨流转的金光掠过众人脖颈的黑纹，所过之处，毒斑如残雪消融。“你们的血没白流，”他声音沉如古钟，震得灯树铜铃轻响，“天工府的血债，该清了——但不是用灵枢，是用活人的心。”
云无迹将灵络节点图塞进烛九溟手中，指尖还沾着自己的血，在绢角晕开朵小红花。“三日后，我带三百盟众去毁北域的汲灵阵。”他望向窗外漫天血字，那些用精元凝就的字迹正在消散，像被风吹散的血雾，“当年我以为灵枢是天道，现在才懂……”他指腹抚过心口，那里还留着苏婉儿渡来的温软精元，“人心，才是天道。”
暗阁外，不知谁先喊了句“抗枢护生”，接着千余人的呐喊震得檐角铜铃乱响。李伯的铁镐映着天光，在冰晶上划出细痕——那是小柱的笑脸，眼睛弯成月牙，嘴角翘得像初绽的桃花。冰晶在他掌心慢慢融化，水珠顺着指缝滴落，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水洼，倒映着众人发红的眼眶与挺直的脊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