矿洞死寂。
惨白的萤石微光下,所有矿奴都屏住了呼吸。他们瞪大眼睛,看着那个站在悬浮碎石中央的身影——那个昨天还和他们一样麻木挥镐、随时可能累死或砸死的岩砾。
此刻的岩砾,满身血污和尘土,破旧的麻衣被碎石划得褴褛,裸露的皮肤上还带着刚愈合不久的暗红色擦痕。但他站在那里,腰背笔直,眼神平静得可怕。那双眼眸深处沉淀的混沌色泽,仿佛两块封存了亘古寒冬的黑曜石,只是淡淡扫视,便让监工和两名打手遍体生寒。
他掌心托着那枚由悬浮碎石凝聚而成的黑色石球,石球表面流转着金属般的冷光,边缘锋利得似乎能切割空气。
“妖……妖奴!你果然被矿底脏东西附身了!”监工王癞子尖着嗓子嘶喊,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恐惧。他在矿上作威作福十几年,靠着巴结神仆和心狠手辣才坐到这个位置,哪里见过这般诡异景象?但长久以来的权威惯性,让他无法接受被一个贱奴当面震慑的事实。
他猛地后退两步,从怀里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令牌,令牌正面刻着一个简陋的山岳图案,背面则是几道扭曲的符文。这是“黑山矿场监工令”,由黑山城隍庙颁发,蕴含着一丝微弱的神力,可调动矿场内部分阵法,也是监工们最大的依仗。
“黑山神力,听我号令!镇压邪祟!”王癞子咬破舌尖,一口血雾喷在令牌上。令牌表面的山岳图案骤然亮起土黄色的光芒,一股沉重的压力凭空而生,笼罩向岩砾所在区域。
这是“重岳阵”的简化激发,能令指定区域重力倍增,寻常矿奴被罩住,立刻会被压得匍匐在地,骨骼咯吱作响。
土黄色的光晕落在岩砾身上。
岩砾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他甚至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,仿佛在确认什么。然后,他抬起左手,五指张开,对着笼罩周身的土黄色光晕虚虚一抓。
嗤——
如同布帛被撕裂的声音。
那层蕴含神力的光晕,竟被他徒手撕开了一道口子!光晕剧烈波动,随即像被戳破的水泡般迅速黯淡、消散。而岩砾的左手掌心,多了一小撮正在失去光泽的黄色粉尘——那是神力被强行抽离、结构崩解后的残渣。
他松开手,粉尘簌簌落下。
“就这?”岩砾开口,声音依旧沙哑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淡。
王癞子瞳孔骤缩,握着令牌的手剧烈颤抖。这怎么可能?重岳阵虽只是简化版,但也蕴含城隍老爷赐下的神力,专克肉身,怎会如此轻易被破?这贱奴……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?
“你们还愣着干什么!一起上!拿下这妖奴,城隍庙有重赏!”王癞子对那两名持棍打手厉吼,自己却悄悄又退了两步。
两名打手面面相觑,脸上横肉抽搐。他们比普通矿奴强壮凶狠,但也只是凡人,眼前这一幕早已超出他们的理解范畴。可监工的命令和可能的奖赏,又让他们心存侥幸——或许刚才只是意外?这岩砾再邪门,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子,他们两人联手……
“拼了!”一名脸上带疤的打手眼中凶光一闪,低吼一声,抡起包铁的木棍,朝着岩砾的脑袋狠狠砸下!另一人也同时出手,铁棍横扫岩砾腰间!
两人配合默契,一上一下,封死了闪避空间。棍风呼啸,力道十足,若换做从前,这一下足以让岩砾筋断骨折。
岩砾没躲。
他甚至没去看那两根袭来的铁棍。
他的目光,落在了自己右手一直托着的那枚黑色石球上。石球安静地悬浮在掌心之上,缓缓旋转,表面冷光流淌。
然后,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动作——他将石球轻轻向下一按,按向地面。
不是砸,是按。
动作轻描淡写,仿佛只是将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。
石球触地的瞬间。
嗡——
一股低沉到极致的轰鸣,从众人脚底深处传来!那不是声音,更像是一种直接的、作用于骨骼和内脏的震动!
紧接着,以石球落点为中心,一道肉眼可见的、如同水波般的灰黑色涟漪,贴着地面急速扩散开来!
涟漪所过之处,原本粗糙不平、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,瞬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——颜色迅速加深,质地变得致密光滑,反射出类似黑曜石般的冷硬光泽。眨眼之间,方圆十米内的地面,全部变成了平整如镜的黑色石板!
两名打手的铁棍,此刻正好落下。
铛!铛!
两声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!
铁棍砸在已然石化的地面上,竟迸溅出耀眼的火星!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棍身传递回去,两名打手虎口崩裂,鲜血直流,铁棍脱手飞出,哐当落地。他们本人也被震得踉跄后退,手臂酸麻,脸上满是骇然。
而岩砾,依旧站在原地,连衣角都没动一下。
他缓缓抬起脚,向前迈出一步,踩在那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上。脚步声清晰,在死寂的矿洞中回荡。
他弯腰,捡起了刚才随手放在脚边的、那把陪伴他多年的破山镐。镐头已经磨损得很厉害,木柄也布满了污渍和裂纹。
他握着镐柄,抬头,看向满脸惊惧、正在悄悄往后挪步的王癞子。
“你刚才说,”岩砾开口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要送我去神火池净化?”
王癞子浑身一哆嗦,强笑道:“岩……岩砾,误会,都是误会!你看你这不是没事嘛?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!我……我这就去给你申请伤药和加餐!”说着,转身就想往矿洞出口跑。
“我让你走了吗。”
平淡的五个字,却像无形的钉子,将王癞子的脚步死死钉在原地。
王癞子僵硬地转过身,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岩砾兄弟,你还想怎样?今天的事,我就当没看见,咱们井水不犯河水……”
岩砾没理会他的废话。他抬起手中的破山镐,镐尖斜指地面。
“你很喜欢用鞭子抽人。”他说,“也喜欢看人跪着。”
然后,他手腕轻轻一抖,镐尖点在了脚下黑色石板的地面上。
动作依旧很轻,就像画家用笔尖轻轻触碰宣纸。
点下的瞬间,异变再生!
以镐尖落点为核心,一道道粗大、狰狞、边缘锋利如刀的灰黑色石刺,毫无征兆地破开石板地面,暴烈地向上刺出!石刺生长的速度快得骇人,带着破风的尖啸!
目标,正是王癞子和那两名打手所在的位置!
“不——!”王癞子发出凄厉的尖叫,拼命想躲,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那两名打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爬都忘了。
噗嗤!噗嗤!噗嗤!
令人牙酸的贯穿声接连响起。
三根最为粗壮、尖端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石刺,精准地穿透了王癞子和两名打手的胸膛下方、大腿上方的非致命位置,将他们如同糖葫芦般串起,挑离了地面!
鲜血顺着石刺的棱角汩汩流下,滴落在黑色的石板上,晕开暗红色的花。
三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嚎,剧烈的疼痛让他们面孔扭曲,四肢在空中无助地抽搐。但他们一时半会儿死不了,石刺巧妙地避开了主要脏器和动脉,只是将他们牢牢钉在半空,承受着穿体之痛和极致的恐惧。
矿洞内,只剩下三人凄厉的哀嚎和粗重的喘息声。
所有矿奴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,脸上的表情从震惊,到骇然,再到一种混杂着恐惧与……隐隐兴奋的复杂神色。他们被压迫得太久太久了,久到几乎忘记了反抗的滋味。此刻,亲眼看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监工和打手落得如此下场,内心深处某种冰冻的东西,似乎被这血腥而暴烈的一幕,悄然敲开了一丝裂缝。
岩砾松开握着镐柄的手。破山镐并未倒下,而是凭空悬浮在他身侧,镐头微微低垂,仿佛拥有生命的仆从。
他抬眼,目光扫过那些呆立的矿奴。一张张麻木、枯瘦、写满苦难的脸上,此刻映照着萤石的惨白和石刺上流淌的鲜血暗红。
“从今天起,”岩砾开口,声音在矿洞中清晰回荡,盖过了痛苦的呻吟,“这矿里,没有监工,没有神仆。”
他顿了顿,指向那些悬浮在身边的碎石,以及脚下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。
“石头,归我们。”
又指向被串在石刺上、惨嚎渐弱的王癞子三人。
“命,也归我们自己。”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每一个矿奴的眼睛上,那混沌色的瞳孔深处,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。
“想继续跪着等死,或者像他们一样被抽干最后一滴血汗再扔进乱葬坑的,现在可以离开,去其他层,继续挖。”
“想站着喘口气,想自己决定明天是吃馊饭还是啃石头的——”
他伸出右手,掌心向上,五指缓缓收拢。
随着他的动作,矿洞两侧的岩壁上,那些散落的、大小不一的黑曜石碎块,忽然同时震颤起来,然后脱离岩壁,纷纷飞向他的掌心前方,在空中汇聚、压缩、塑形……短短几个呼吸间,竟凝聚成了数十把崭新的、通体漆黑、镐头锋利、闪烁着冷硬光泽的石镐!
这些石镐悬浮在半空,镐柄笔直,镐尖朝下,静静排列,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。
“——就过来,”岩砾的声音斩钉截铁,“拿起它。”
死寂。
只有石刺上三人微弱的呻吟和血滴落的嘀嗒声。
片刻后,一个头发花白、佝偻着背的老矿奴,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。他脸上皱纹深如沟壑,眼神浑浊,但此刻,那浑浊深处却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。他走到岩砾面前,看着悬浮的一把石镐,伸出枯瘦如柴、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,握住了镐柄。
石镐入手微沉,冰凉,却有一种奇异的贴合感。
老矿奴紧紧握住,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他转过身,面对其他矿奴,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最终只是用力挥了挥手中的石镐。
就像一点火星落入了干透的油毡。
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。年轻的、年老的、带伤的、完好的……他们沉默着,眼神却越来越亮,一种久违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东西,在他们死灰般的眼底艰难复燃。他们走到岩砾面前,各自握住一把悬浮的石镐。
粗糙的手掌握紧冰冷的石柄,仿佛握住了反抗的勇气,握住了活下去的另一种可能。
很快,岩砾面前站了黑压压一片人,几乎囊括了这一层丙字区所有幸存的矿奴,足有两三百人。每个人都紧握着一把黑色石镐,镐尖指向地面,沉默而立,却自有一股凝重的气势在弥漫。
岩砾看着他们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。他指了指被石刺串着的王癞子:“把他们弄下来,别死在这里,脏了地方。找个废矿道扔进去,是死是活,看他们自己的命。”
立刻有几个矿奴应声上前,忍着不适,费力地将惨叫哀嚎的三人从石刺上拔下,拖着往黑暗的废矿道走去。
岩砾又看向矿洞深处,那里坍塌的乱石尚未完全清理。他心念微动,脚下黑色的石板地面便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,那些堵塞通道的巨石被一股无形之力推开、碾碎、压实,很快清理出一条通道。
“老吴头,”岩砾看向最先站出来的那个老矿奴,“你熟悉矿道,带几个人,先去把这一层其他几个区的监工清理了。愿意滚的让他们滚,想动手的,”他看了一眼众人手中的石镐,“就用这个。”
老吴头用力点头,点了十几个相对健壮、眼中凶光闪动的矿奴,提着石镐,迅速消失在矿道阴影中。
岩砾则转向剩下的人:“其他人,以十人为一队,熟悉一下手里的家伙,清理这一层。所有神仆的东西,集中起来。粮食、水、工具,都控制住。”
他的指令简单直接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。矿奴们迅速行动起来,虽然动作还有些生疏慌乱,但比起之前的麻木绝望,已是天壤之别。
就在这时,矿洞深处,那被清理出来的通道后方,忽然传来一阵更加深沉、更加宏大的闷响!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,在极深的地底翻了个身,整条矿脉都随之微微震颤,岩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一股古老、厚重、带着淡淡怒意的模糊意识,似乎被之前岩砾操控石脉、大规模改变地质的动静所惊醒,正从沉眠中缓缓苏醒……
岩砾猛地转头,望向黑暗的矿洞深处,混沌色的眼眸微微眯起。
“终于……”他低声自语,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,“有点像样的东西了。”
他握紧了手中的破山镐,镐头之上,一点混沌乌光悄然流转。
矿洞深处,那沉闷的脉动声,越来越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