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往总部的山路,戒备森严。
每一处隘口,都加设了双岗,架起了从日军手中缴获的九二式重机枪。
沿途战士们的眼神变了。
不再是突围后的疲惫与茫然,而是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警惕。
挎斗摩托的引擎声传来,看到是沈征和赵刚,哨兵们会远远地立正,行一个并不标准的注目礼。
那眼神里,混杂着敬畏、好奇,和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。
赵刚下意识挺直了腰杆。
可后背却像是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,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。
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身旁的沈征。
这个男人,正迎着凛冽的山风,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沿途的防御工事,时不时还点点头,神情自若,竟带着几分审视的兴致。
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,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颗。
那神态,不像去接受审查,倒像是去参加一场表彰大会。
赵刚的心,又沉了三分。
总部会议室,设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。
洞壁上残留着炮火熏黑的痕迹,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草、草药和一股挥之不去的硝烟混合气息。
一张由几块木板拼成的长桌旁,将星云集。
旅长、参谋长、王近山……每一个名字,在晋西北乃至全军,都足以让日军头痛。
当沈征和赵刚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时,山洞里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。
几十道目光,瞬间钉了过来。
有赞许,有好奇,有审视,更多的,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。
“报告!华夏利剑独立旅旅长沈征、政委赵刚,奉命前来报到!”
赵刚的声音洪亮,却藏着一丝自己才能察觉的紧绷。
首长坐在主位,面容清瘦,眼神却锐利得能刺穿人心。他抬手虚按了一下。
“都坐吧。”
气氛,庄重得让人窒息。
会议开始,首长并未立刻发难。
他先是肯定了“华夏利剑”旅在总部危难之际,千里奔袭、力挽狂澜的巨大功绩。
他提到了那些被盘尼西林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重伤员,提到了被钢铁洪流凿穿时,日军防线的惊恐与溃败。
“同志们,这一点,毋庸置疑。沈征同志和赵刚同志,以及‘华夏利剑’全旅指战员,是总部的救命恩人,是八路军的大功臣!”
首长的话掷地有声,在场的将领们纷纷点头。
李云龙的老旅长,更是挺着胸膛,满脸骄傲。
然而,下一秒,首长的语气陡然转折,目光变得严厉。
“但是!”
这一个字,像一柄无形的重锤,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赵刚的身体,瞬间僵硬。
“功,要赏!过,也必须罚!”
“沈征同志,我问你,调动一个旅级建制的部队,孤军深入敌后数百里,你向哪一级请示了?得到了谁的批准?”
质问,终于来了。
所有人的目光,再次聚焦于沈征。
总参谋长靠在椅背上,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,眼神冷峻。
他就是要看看,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,要如何为自己近乎无法无天的行为辩解。
沈征站了起来。
他没有丝毫慌乱,甚至没有去看首长的眼睛,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副巨大的作战地图上。
“报告首长,我没有向任何人请示,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批准。”
一句话,让整个山洞的温度都降了几分。
李云龙的老旅长急得差点跳起来,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按住。
“当时,总部通讯中断,我们判断,总部已陷入日军重围,情况万分危急。任何迟疑,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。”
沈征的声音很平,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。
“从我部驻地到总部,常规行军需要三天。我们的机械化部队,极限奔袭,需要二十四小时。这中间,没有留给层层上报、等待批复的时间。”
“我的决定,基于一个最基本的判断:保卫总部,保卫首长的安全,是当时压倒一切的最高任务。”
他转过头,终于直视首长,目光清澈而坦然。
“我的行为,严重违反了部队的组织纪律。对此,我供认不讳。为了革命的利益,我无怨无悔,并愿意承担一切后果,包括上军事法庭。”
说完,他重新坐下,腰杆挺得笔直,再无一言。
会议室里,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被沈征这种平静到极致,却又狂到骨子里的态度给震住了。
这哪里是检讨?
这分明是在说:我做了,我认为我做得对,你们要怎么罚,悉听尊便。
总参谋长的脸色变得铁青,刚要开口,赵刚“霍”地一下站了起来。
“报告首长!我作为华夏利剑旅的政委,对此次行动,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!”
他的声音,因激动而有些颤抖。
“但我想补充一点!军事纪律,是为战争胜利服务的!当纪律的程序,与战争的根本目的发生冲突时,我们应该如何抉择?”
赵刚的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直视总参谋长。
“不错,沈征同志的行动,在程序上存在瑕疵。但在那个生死存亡的关头,他的抉择,保住了我们党在华北的指挥中枢,保住了我们革命的火种!他的行为,看似违反了纪律,但从根本上,是对党、对人民最彻底的忠诚!”
“如果说,这样的行为要被定义为‘过’,那我赵刚,愿意与他一同承担!”
一番话,铿锵有力,掷地有声。
山洞里的气氛,瞬间被点燃。
“说得好!”王近山一拍桌子,瓮声瓮气地吼道,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!要是等命令来了,黄花菜都凉了!我看沈征这小子,没毛病!”
“老王你别瞎起哄!”另一位师长立刻反驳,“规矩就是规矩!今天他能擅自带一个旅,明天是不是就能带一个师?要是人人都学他,这支队伍,还是不是党领导下的队伍?”
争论瞬间爆发,整个会议室,变成了菜市场。
支持者认为沈征是临机决断、力挽狂澜的英雄。
反对者则忧心忡忡,认为这动摇了军队的根本纪律,开了极其危险的先例。
李云龙的老旅长,涨红了脸,跟人吵得唾沫横飞。
风暴中心的沈征和赵刚,反而无人问津。
沈征靠在椅子上,看着眼前这一切,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。
这场争论,争的已不是他个人的功过。
而是八路军在面对未来更残酷、更复杂的战争时,两种思想的碰撞。
是墨守成规,还是大胆创新?
是指挥员的临机决断权,与组织铁的纪律,边界究竟在哪里?
“都给我安静!”
首长一声怒喝,手掌重重拍在桌上,粗瓷茶杯都跳了起来。
喧闹的山洞,瞬间鸦雀无声。
首长站起身,在长桌后来回踱步,所有人的目光都紧随着他。
他的脸上,看不出喜怒。
良久,他停下脚步,目光再次落在沈征身上。
“沈征同志,你的功,总部不会忘。你的过,组织也不会回避。”
“这件事,影响深远,牵扯重大。今天,我们不在这里下结论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会议,暂时休会。沈征、赵刚,你们暂时留在总部,等候处理决定。”
说完,他转身走进了山洞深处,留下了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将领。
悬而未决。
这是最磨人的结果。
将领们陆续散去,有人经过沈征身边时,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,无声地给予支持。
也有人,投来复杂的目光,摇着头离开。
很快,偌大的会议室,只剩下沈征和赵刚两人。
山洞外,夕阳正缓缓落下,将天边的云彩,染成一片悲壮的血红。
赵刚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,胸腔里的浊气这才得以排出,浑身都被冷汗浸透。
“老沈……”他声音干涩地开口,“这下,麻烦大了。”
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。
高层意见不一,争执不下。这意味着,他们的命运,以及“华夏利剑”的命运,都成了一个未知数。
沈征站起身,走到洞口。
他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,感受着吹过脸颊的晚风。
风里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。
那是根据地独有的味道,是希望的味道。
他没有回头,声音平静地响起,却让赵刚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。
“检讨,结束了。”
赵刚一怔,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。
沈征转过身,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忧和沮丧,反而勾起一抹让人心悸的笑意。
“现在,该轮到我做汇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