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不知疲倦地落着,试图掩盖城上城下的一切痕迹。但浓烈的血腥气与焦臭味,却如同跗骨之蛆,弥漫在葬雪关每一个角落,深入砖石,浸透骨髓。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,混沌地映照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夜鏖战的杀戮场。
城头守军麻木地执行着命令:搬运同袍和敌人的尸体,清理破碎的器械,修补破损的垛口,将冻硬的血冰铲下城墙。动作机械,眼神空洞,只有偶尔望向城外那片依旧灯火通明的北漠大营时,才会流露出刻骨的仇恨与深深的疲惫。伤亡数字尚未完全统计出来,但目之所及,城墙上处处是暗红的血渍、残缺的兵器和来不及运走的尸骸,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。
行辕内,气氛同样凝重压抑。主院灯火通明,林太医带着两名学徒,正在为谢珩处理伤口。昨夜他强行压下的伤势,在激战和情绪剧烈波动后彻底爆发。肩胛旧伤崩裂,深可见骨,胸腹间冰火异力侵蚀的经脉紊乱加剧,新添的数十处刀箭创伤虽不致命,却失血不少,让他俊逸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,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林太医额头冒汗,清洗、上药、包扎的动作又快又稳,口中却忍不住低语:“相爷,您这伤…尤其是内息之伤,绝不能再妄动真气,更不能如此激战了!冰火异力已侵入心脉附近,若再失控,后果不堪设想!”
谢珩闭目靠在椅背上,任由太医施为,闻言只是淡淡道:“知道了。”声音沙哑无力。他知道林太医说的是实话,但眼下的局势,由得他选择吗?
他的脑海中,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昨夜城墙上的情景:苏清韫按在城墙上的苍白的手,她嘴角溢出的那丝血迹,她面对拓跋弘阴险袭击时撑起的玉色光盾,以及最后她虚弱的、却依旧平静的眼神…还有自己扣住她手腕时,那纤细骨骼传来的微凉触感,和自己心中翻涌的、近乎恐慌的怒意。
为何会如此失控?是因为契约?是因为她关乎星垣封印?还是因为…别的什么?
他拒绝深想。那团被血与火、恨与愧层层包裹的、关于她的情感,是他理智疆域中最危险的禁区,稍一触碰,便是天翻地覆。他只能将其归咎于“责任”与“占有”——她是他的“所有物”,她的生死,只能由他掌控。
“苏姑娘那边如何?”谢珩忽然开口问道,眼睛依旧闭着。
一旁侍立的灰隼立刻回答:“林太医的学徒刚去诊看过。苏姑娘主要是心神损耗过度,玉璜之力反震导致内腑轻微受创,调养几日便无大碍。外伤…几乎没有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相爷,昨夜苏姑娘动用玉璜之力稳定城墙,以及抵挡拓跋弘偷袭,气息已然外泄。拓跋弘那边…恐怕已有所察觉。此外,关内某些有心人,或许也注意到了异常的能量波动。”
谢珩睁开眼,眸中寒光一闪:“加强她所在院落的防卫。没有我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接近。王德海那边有什么动静?”
“王公公昨夜一直待在客院,但派出了数批人手‘探听军情’,实则暗中记录守军伤亡、物资消耗,尤其关注相爷您的…伤势情况。他本人今晨已起身,看样子是打算来‘探视’相爷。”灰隼语带讥讽。
“让他来。”谢珩冷笑,“正好,本相也需要这位‘监军’公公,为葬雪关的将士,向陛下请功求援。”
说话间,院外已传来通报声:“王公公到——”
王德海依旧是那身簇新的绯红蟒袍,面皮白净,只是眼下有些青黑,显是昨夜也未睡安稳。他带着两名心腹太监,缓步走入房中,目光首先落在谢珩身上那层层包扎、仍渗着些许血渍的绷带上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快意,随即又堆起关切虚伪的笑容。
“哎哟,谢相!您这可是为了朝廷,为了黎民百姓,受了天大的苦啊!”王德海捏着嗓子,快步上前,作势要扶,“杂家昨夜听着外面的喊杀声,真是心惊胆战,恨不得亲身披甲上阵,为相爷分忧!幸得祖宗保佑,将士用命,总算守住了关隘!”
谢珩任由他做戏,只是微微颔首,声音依旧虚弱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:“有劳王公公挂心。昨夜一战,全赖将士效死。然北漠势大,贼酋拓跋弘凶顽异常,我军伤亡颇重,箭矢滚木火油消耗巨大,城防亦有破损。还需公公即刻拟写奏报,详陈战况之惨烈、守关之艰难,恳请陛下速发援军、粮草、军械,以固边防。否则,葬雪关若失,北疆门户洞开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王德海笑容微僵。他自然听得出谢珩这是要借他的口向皇帝施压,同时将战事不利(如果后续有失)的责任部分转嫁到“援军未至”上。但他此刻无法反驳。谢珩重伤在此是事实,昨夜战况惨烈人人可见,若真因为朝廷支援不力导致边关失守,他这个“监军”也难逃罪责。
“相爷所言极是!”王德海立刻正色道,“杂家这就去拟折子,八百里加急送呈御前!定将此处情状,原原本本奏明陛下!”他话锋一转,“只是…相爷您这伤势,恐怕难以继续主持军务。赵将军虽勇,但毕竟…是否该考虑,由杂家暂代…”
“不劳公公费心。”谢珩打断他,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,“本相虽伤,尚可坐镇指挥。赵明德熟知边务,将士信服,足可担当城防重任。公公只需做好‘协理’之责,稳定关内,督促后勤,确保援军粮草通道即可。军机大事,非公公所长,还是交给专业的人为好。”这话绵里藏针,既点明了王德海的职责范围,又暗指他不懂军事,别想插手指挥权。
王德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心中暗恨,却知此刻不是撕破脸的时候。谢珩在军中的威望太高,昨夜又亲身血战,此时强行夺权,恐激起兵变。
“相爷说的是,是杂家僭越了。”他干笑两声,“既如此,杂家便先去拟折子,再去看看关内粮草伤药储备,定不让前方将士有后顾之忧!”说完,又假意关怀了几句,便带着人匆匆离去,背影略显仓促。
看着王德海离开,谢珩眼中冷意更盛。他知道,这老阉狗绝不会善罢甘休,定会暗中搞小动作,甚至可能私下与北漠或关内某些势力勾连。必须让秦苍盯得更紧些。
“灰隼,秦苍那边排查得如何了?关内那些江湖人和北漠细作,可有新的发现?”谢珩问。
“秦统领传回消息,那批试图接近废弃庙宇的江湖人,昨夜趁乱潜入了庙中,似乎在寻找什么,但一无所获,天亮前已悄然离去,方向似乎是往西,可能去了铁壁关或更远。北漠细作又清除了两处,抓获活口一名,正在审问。另外…”灰隼声音压低,“昨夜大战时,关内几处粮仓和武库附近,都发现了身份不明之人的窥探痕迹,虽未得手,但其心可诛。怀疑与王德海带来的某些禁军军官有关。”
“继续审,继续盯。凡是形迹可疑者,先控制起来。非常时期,用非常手段。”谢珩语气冰冷。内忧外患,他必须用铁腕稳住后方。
这时,林太医终于处理完所有伤口,擦了擦汗:“相爷,伤口已包扎好,这是固本培元、安抚内息的药方,需按时服用。最关键的是静养,绝不能再动手了!”他将药方递给一旁的亲兵。
谢珩点了点头,示意知道了。亲兵连忙去抓药煎药。
“苏姑娘那边,是否需要老朽再去复诊?”林太医问道。
谢珩沉默片刻,道:“不必,你且去休息,救治其他伤员要紧。”顿了一下,又补充,“开一份温养心神、调理内腑的方子,让人给她送去。”
“是。”林太医应声退下。
房间内只剩下谢珩和灰隼。谢珩靠在椅背上,闭目养神,但眉宇间的郁结和身体的虚弱感却无法掩饰。灰隼默默守护在一旁。
过了约莫一刻钟,亲兵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。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。谢珩睁开眼,接过药碗,眉头都未皱一下,仰头一饮而尽。滚烫的药液滑入喉管,带来一阵灼热,暂时压下了胸腹间的冰火刺痛。
放下药碗,他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晕眩和疲惫感袭来,眼前发黑,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。
“主上!”灰隼急忙上前扶住。
“无妨…扶我去榻上休息片刻。”谢珩低声道,声音几乎微不可闻。他知道,自己的身体真的到了极限。激战、重伤、心力交瘁,还有与苏清韫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撕扯,都在消耗着他仅存的精力。
灰隼小心翼翼地将谢珩扶到里间的床榻上躺下。谢珩几乎在沾到枕头的瞬间,意识就陷入了沉沦的边缘。但在彻底陷入黑暗前,他脑海中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却是:她…昨夜应该也没睡好吧?那药,送过去了吗?
***
寒芜苑内,同样弥漫着淡淡的药香,却比行辕主院清冷许多。
苏清韫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,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锦被。晨曦微光透过窗纸,柔和地洒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,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。她手中捧着一杯热茶,氤氲的水汽稍稍滋润了她干涩的唇瓣。
昨夜强行催动玉璜本源之力,又硬接拓跋弘一记阴险的混乱侵袭,对她造成的负担远比表现出来的要重。内腑如同被细针反复刺扎般隐痛,神魂也感到阵阵虚乏。玉璜虽然依旧温润地贴在胸口,平稳地搏动着,输出着温和的能量滋养她的身体,但那种力量被过度抽取后的“空乏”感,却需要时间慢慢填补。
林太医的学徒已经来过,诊脉后开了方子,药也已经煎好送来了,就放在旁边的矮几上,微温。但她没什么胃口,只是静静坐着,望着窗外院落中积满白雪的枯枝。
脑海中,昨夜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回放着:城墙的颤抖与呻吟,疯狂攀爬的北漠兵,谢珩浴血厮杀的身影,拓跋弘那充满恶意的目光和诡异的权杖,自己按在城墙上的手,掌心与那混乱波动碰撞的刺痛,以及最后…谢珩扣住她手腕时,那滚烫的、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与怒意的温度…
烙印处传来细微的、同步的隐痛,不知是伤势牵连,还是心绪波动所致。
她轻轻放下茶杯,抬手抚上胸口衣襟下的玉璜。温润的触感传来,带着令人心安的平稳节奏。这破碎又重缝的玉,是她与过去、与谢珩、与星垣之间最深刻的联结,也是她如今存在的凭依与枷锁。
“姑娘,药快凉了,趁热喝了吧。”守在门边的侍女低声提醒,是行辕派来照顾她的,眼神中带着敬畏。昨夜城头之事虽未广泛传播,但隐约也有些风声,知道这位看似柔弱的“罪臣之女”,似乎有着不凡之处。
苏清韫回过神来,看向那碗浓黑的药汁,点了点头。她需要尽快恢复,无论是为了应对可能再次袭来的危机,还是为了…履行那冰冷的契约。她端起药碗,如同谢珩一样,平静地喝完,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,却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一丝。
刚放下药碗,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以及玄甲卫低沉的询问声。片刻后,灰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锦盒。
“苏姑娘。”灰隼行礼,“主上命属下送来此物。”他将锦盒放在矮几上,打开。里面并非金银珠宝,而是几样药材:一株品相极佳的雪参,两块晶莹剔透的百年茯苓,还有一小瓶密封着的、散发着清冽寒意的玉色膏体。
“这是北地特产的‘冰玉髓膏’,对温养心神、修复内腑暗伤有奇效,外敷内服皆可。雪参和茯苓是固本培元之用。主上说…让姑娘安心静养,关内之事,自有他处置。”灰隼传达着谢珩的话,语气平板,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。他跟了谢珩多年,深知主上对这位苏姑娘的态度有多么矛盾与异常。昨夜主上那失控的怒意与担忧,他看在眼里。
苏清韫目光落在那些药材上,尤其是那瓶冰玉髓膏,显然是珍贵难得之物。她沉默片刻,道:“替我谢过相爷。我的伤势无碍,不必耗费如此珍物。”
“主上既已赐下,还请姑娘收下。”灰隼坚持道,将锦盒往前推了推,“另外,主上有令,为确保姑娘安全,寒芜苑四周已加派双倍人手守卫,姑娘若有任何需要,或察觉任何异常,可随时吩咐。”
这看似保护,实则是更加严密的监视与限制。苏清韫心中明了,面上却不显,只淡淡道:“有劳。”
灰隼不再多言,行礼后退了出去。
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。苏清韫看着那锦盒,伸出手指,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瓶冰玉髓膏。触手冰凉,内里却似乎蕴藏着一丝温润的生机。她想起昨夜谢珩苍白的面容和身上层层叠叠的绷带…这些药材,或许对他更有用吧。
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便被理智压下。他既然送来,便是命令,推拒反而徒惹麻烦。她将锦盒盖好,放在一边。
疲惫感再次涌上,夹杂着药力散开的温热。她重新靠回软榻,闭目调息。玉璜之力缓缓流转,配合着药力,修复着受损的经脉与内腑。
不知过了多久,半梦半醒间,她仿佛又回到了昨夜城墙之上,脚下是颤抖的砖石,眼前是谢珩浴血的身影,耳边是震天的喊杀与拓跋弘那非人的咆哮…而更远处,在那北漠大营的深处,在王旗之下,似乎有一双充满贪婪与混乱的眼睛,正穿透虚空,死死地盯住了她,盯住了她胸口的玉璜…
她猛地惊醒,胸口微微起伏,额角渗出冷汗。窗外,天色已然大亮,雪光刺眼。
是梦,又不完全是梦。那是玉璜对强烈恶意与危险的预警,是烙印对同源混乱气息的感应。
拓跋弘…还有他背后可能存在的“东西”…绝不会善罢甘休。昨夜她的出手,恐怕已经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之下。
接下来的日子,恐怕不会平静了。不仅是对葬雪关,对她自己,亦是如此。
她轻轻按着怀中的玉璜,感受着它平稳而坚定的搏动,冰凉的玉质下,是仿佛永不熄灭的微光。
正如这寒夜终将过去,但黎明之后,是更漫长的白昼,与潜伏在光明之下的、更深沉的暗影。
风雪暂歇,阳光惨淡地照在葬雪关伤痕累累的城墙与关内肃杀的街道上。但关内关外,无数双眼睛,已在暗处悄然睁开,算计着,窥探着,等待着下一次风暴的来临。
而风暴的中心,或许正是这看似平静、却暗流汹涌的行辕,以及其中那两个伤痕累累、彼此羁绊又彼此防备的人。
谢珩在昏沉中似乎听到了遥远城墙上隐约传来的操练与号令声,眉头无意识地蹙紧,仿佛即使在睡梦中,那根紧绷的弦也未曾真正松懈。
苏清韫则已彻底清醒,她起身走到窗边,推开一丝缝隙,让带着寒意的清新空气涌入。目光越过院落的高墙,望向北方天际。那里,阴云依旧低垂,仿佛酝酿着下一场更猛烈的暴风雪。
玉璜微温,烙印隐痛。
契约冰冷,前路未明。
但活着,便要继续走下去。在这血色与权谋交织的棋局中,做一枚清醒的棋子,或者…尝试去握住,那微乎其微的,破局的一线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