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狐狸将头深深埋下,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有那诚恳得近乎虔诚的声音继续响起:“大汗,不是做戏。”
“您是长生天在人间的化身,草原上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您的眼睛。
部落过冬艰难,缺衣少食,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,也应该被大汗您看到,了解您忠诚仆人所面临的困境。”
“而这,也正是我今日冒着风雪,前来金帐觐见大汗,恳求您施以援手的根本原因。”
说罢,董狐狸不顾身上的疼痛和尘土,再次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。
就在他俯身叩拜的瞬间,土蛮汗脸上的怒意竟如同春雪消融般骤然散去,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轻嗤,随即化为了爽朗而豪迈的大笑:
“哈哈哈哈哈!好!好一只老狐狸!南朝的边将果然没译错,当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!”
笑声在宽敞的汗帐内回荡。
“起来吧!”
他大步上前,一把抓住董狐狸的胳膊,几乎是将他提了起来,按到了旁边一张铺着狼皮的大椅上。
董狐狸这才囫囵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土,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:
“大汗是翱翔九天的苍鹰,我等不过是匍匐在地面觅食的狐狸,一举一动,都逃不过苍鹰锐利的眼眸。”
土蛮汗这次没再为难他,笑了笑,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羊皮册子,随手抛了过去:“拿着吧!
你我祖上同出一源,都是长生天的子孙,我还不至于亏待了真心效力的部下。
这是本次赏赐的物资清单,稍后你自己去右帐找管事官领取。”
董狐狸敏捷地接过册子,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,连忙再次起身,恭恭敬敬地谢恩。
得到土蛮汗的首肯后,他才翻开那卷略显粗糙的羊皮纸,仔细查阅起来。
上面罗列着牛羊、衣物、盐巴以及部分归还牧场的名目和数量。
然而,看着看着,董狐狸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。
他沉吟片刻,抬起头,带着试探的语气开口道:“大汗,这一批赏赐……数量上,
恐怕难以支撑我六万余部众度过这个寒冬,更遑论支撑到来年草长莺飞之时。”
冬天才过了一半,春荒更是要命。
要么,就多给些能繁衍的种牛种羊,再多归还些水草丰美的牧场,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;
要么,就干脆多拨些粮食,让他能安抚部众,往后死心塌地为大汗卖命!
这般抠抠搜搜,打折扣的赏赐,是要饿死人的!
土蛮汗走到董狐狸身侧的主位坐下,他身形魁梧,一落座便如金山玉柱,带来强大的压迫感。
他不为所动,缓缓开口道:“我刚才就说了,你办事的进度,我很不满意。”
“既然明年还要对南朝用兵,那么部族里那些不听话、心怀二意的人,正好可以充作前锋,用他们的血来洗刷对长生天的不敬。
难道还要留在部落里,白白浪费宝贵的粮食吗?”
他转向脸色陡然变得难看的董狐狸,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:
“我算过了,死上一批人,剩下的物资,就足够让你们撑到明年秋天了。”
帐内瞬间陷入死寂,只有炉火不甘寂寞地跳跃着。
土蛮汗好整以暇,成竹在胸。
董狐狸面色阴晴不定,握着羊皮册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显然,他内心正在经历激烈的挣扎,必须做出艰难的取舍。
就在董狐狸似乎下定决心,准备开口讨价还价之时,
土蛮汗却突然又伸出手,按住了他布满灰尘的胳膊,抢先一步,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:
“还有一事,我要告知于你。”
他轻轻放开董狐狸的胳膊,甚至还颇为“贴心”地替他掸了掸方才自己一脚留下的灰尘,
“我准备,在两年之内……召开忽里台大会!”
这话看似没头没脑,但董狐狸闻言,却是浑身一震,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忽里台大会!
能让土蛮汗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,其在蒙古政治格局中的地位不言而喻。
这是当年成吉思汗统一蒙古、建立大蒙古国时确立的根本制度,是民主推举与集中决策的最高形式。
大汗召开的忽里台大会,动辄数万、十万人参加,是蒙古最浩大、最神圣的政治盛会。
它在所有蒙古人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,代表着无可争议的政治合法性。
能摆上忽里台大会议程的,无不是关乎整个蒙古命运的大事:
诸如大汗的继位(无论是前任指定还是武力夺取,都需大会确认),决定国运的宏大战争,乃至……涉及根本制度的改革!
董狐狸迅速垂下眼眸,努力掩饰内心翻腾的巨浪,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:
“不知大汗召开忽里台大会,是要议决何等关乎蒙古国运的大事?”
他心中其实已有几分猜测。
肯定不是更换继承人——目前的继承人孛儿只斤·布延虽然能力平庸,但比起其他兄弟或旁支,还算稳妥。
那么,要么是准备发动倾国之战,要么就是……进行前所未有的制度改革!
土蛮汗没有让他猜测太久,他盯着董狐狸,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:“如今我蒙古左翼与右翼分裂已久,各自为政。
在俺答昏聩,竟然内附南朝之后,蒙古的一统更是遥遥无期,令人痛心!”
“反观南朝,”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忌惮与紧迫,
“自新帝即位以来,一扫穆宗朝的颓靡之气,高举‘改制’大旗,动作频频,竟然开始整军经武,重现锐意进取之象!”
“南北两朝,天命所归者本该在我大元!
如今却是一升一降,态势逆转,此情此景,令我寝食难安,触目惊心!”
“我身为蒙古大汗,若再不思变革,励精图治,革除旧弊,只怕你我各部族,早晚要在这南朝的步步紧逼下,亡国灭种!”
他所说的蒙古左右翼,实质上源自达延汗重新统一东蒙古后确立的左右两翼、共六个万户的制度。
左翼三万户:察哈尔、喀尔喀、兀良哈(即朵颜卫核心);
右翼三万户:鄂尔多斯、土默特、永谢布。
如今左翼三万户基本听从土蛮汗号令,而右翼三万户,则在名义上尊奉受明朝册封的“顺义王”俺答汗。
东蒙古如今,可谓是“双日同天”。
但俺答汗年老昏聩,威望因孙子叛逃明朝而大损,其妻三娘子(钟金哈屯)精明强干,威望甚高,
却与明朝宣大总督王崇古过从甚密,极力主张与明和平互市。
有此人在,即便土蛮汗有意与俺答联手重整蒙古,也难过三娘子这一关。
故而土蛮汗才说左右翼分裂,统一遥遥无期。
北元正值艰难时刻,土蛮汗原本期盼着南朝穆宗皇帝死后,其推行的新政会人亡政息。
万万没想到,新继位的小皇帝不仅延续了新政,甚至更有发扬光大之势,隐隐显露出中兴气象!
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?
董狐狸听着土蛮汗的慷慨陈词,若有所思,低声重复着那个关键词语:“革故……鼎新……”
他迅速回过神来,追问道:“不知大汗准备如何‘革故鼎新’?”
这个词,在南朝发行的《大明新报》上频繁出现。
朵颜卫作为前沿哨探,这份报纸是董狐狸进献给土蛮汗最常见的“礼物”,他自己自然也每期必读。
他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位大汗的雄心,也敏锐地意识到对方在此刻提及此事的深意——
所谓改革,必然要触动无数旧贵族的利益,但也意味着需要拉拢新的支持者,分配巨大的权力和利益。
这是在向他提前许诺!
土蛮汗身体前倾,带来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:“我有三策,可振兴大元!”
“这第一策,便是迎请我佛门至高无上的领袖,三世达赖喇嘛——索南嘉措活佛,莅临漠南,主持佛法,凝聚人心!”
董狐狸对此并未感到太过意外。
左右翼分裂日久,彼此攻伐,血缘和利益的纽带都已松动。
在这种情势下,想要弥合裂痕,重塑共同认同,求助影响力无远弗届的藏传佛教,几乎是唯一的选择。
佛门在蒙古人心中的地位,犹如儒教之于南朝士大夫,是精神的皈依。
只要活佛登高一呼,其效力甚至超过大汗的黄金令箭!
而三世达赖喇嘛,作为格鲁派的最高领袖,被视为佛法的化身,在信仰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。
一个大汗或许有两个,但活佛只有一个。
让唯一的活佛来弥合两位大汗及其部众的矛盾,在双方高层有默契推动的前提下,无疑能收到奇效!
董狐狸脸上适时地露出敬佩之色:“大汗深谋远虑!不知是否已请动了活佛法驾?”
土蛮汗摇了摇头,随即又笃定地点点头:“去年我便遣出使者,携带重礼和我的亲笔信前往西藏。
直到前月,活佛的回信才送到。
信中虽未明确拒绝,但多有犹豫迟疑之处。”
“不过,我已经替他解决了这些‘犹豫’。” 土蛮汗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,
“我已决定做出更大的让步,满足活佛的一切条件。
只待开春后道路通畅,便再派使团携带更丰厚的供奉前去迎请。
收到我的诚意,活佛定然会动身东来!”
所谓的“犹豫”,自然是价码还不够高。
但土蛮汗显然下了血本,志在必得,只为确保两年后的忽里台大会能够顺利召开,并达到预期目的。
董狐狸不由赞叹一声:“长生天庇佑,佛法无边。”
这话说得轻飘飘,心中却并无太多波澜。
活佛东来固然是震动草原的大事,但毕竟远水难解近渴,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朵颜卫几万张要吃饭的嘴。
只见土蛮汗站起身来,走向他那张铺着华丽毯子的床榻:“这第二策,便是制定一部通行全蒙古的——《图们汗法典》!”
说着,他便从床榻下方的暗格里,郑重地取出一本以厚实羊皮为封面,以蒙古文精心书写的册子。
董狐狸跟着起身,走近前去。
定睛一看,只见那册子的封面上,赫然用墨笔写着《图们汗法典》几个庄重的大字,下面还有一行小字,似乎是标注着涉及的范畴。
土蛮汗将这部厚重的法典递了过来,用眼神示意董狐狸翻阅。
董狐狸心中凛然,迟疑了一下,才双手接过这沉甸甸的册子。
土蛮汗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气带着一种开创历史的豪迈:“不能让你看的核心军机要务,都没写在上面。
放心看吧,我要让这部法典,成为草原上新的规矩!”
董狐狸这才稍稍安心,深吸一口气,认认真真地翻阅起来。
这部法典显然筹备已久,结构庞大,内容涉猎极广,
官制、军事、祭祀、财产、刑律、婚嫁、牧场分配、贸易规则……
几乎囊括了部落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当然,距离最终定稿还差得远,随处可见待定、缺失的条款,以及各种修改的痕迹。
也难怪要将忽里台大会定在两年之后,如此浩大的工程,确实需要时间打磨。
“长生天通过达延汗的丰功伟业,以及也先太师盛极而衰的教训启示了我,” 土蛮汗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与觉悟,
“仅仅依靠个人的武勇和威望强行捏合起来的部落联盟,终究是沙上之塔,一旦雄主逝去,便有分崩离析之危。”
“我必须为所有的蒙古人,制定一套统一的、符合大部分万户利益的规矩!
建立起新的、稳固的秩序,这才是实现蒙古真正一统,重现祖辈荣光的基石!”
土蛮汗言辞恳切,充满激情。
董狐狸低着头,逐字逐句地翻阅着,显得异常专注,没有轻易插话。
然而,在这份专注之下,董狐狸的心却越看越惊,越看越凉。
这部法典内容之庞杂,几乎每一条都深深触及了现有各部族、各阶层的切身利益。
其中既有牺牲左翼部分利益以拉拢右翼的条款,也有剥夺底层牧民权益以安抚中层那颜(贵族)的设计,
甚至还包含了对内附的汉人、女真人、朝鲜人以及西蒙古瓦剌人的区别对待和管控措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