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四科当即跪倒在地,叩首请罪:“陛下垂询,臣不敢隐瞒。
臣……臣实是嘉靖二十年八月生人,今年实岁三十有三。至于官年……官年记载,为三十岁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,语气复杂地重复道:“实年……官年……难怪,难怪卿在《登科录》上记载的是二十七岁,与你的出身文字也对不上。”
一众庶吉士看着刘四科如同逃过一劫、连滚带爬退出大殿的狼狈背影,
恨不得自己也立刻跟出去,逃离这个骤然变得危险的是非之地。
坏事了!天大的坏事!
有些官场潜规则,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,大家心照不宣,你好我好大家好。
可一旦被捅破,就是滔天大祸!
本来只是说熊敦朴的事,说破天也就是吏部考核不公。
可小皇帝不知是天真懵懂还是故意为之,怎么刨根问底,问起别的要命的事了?!
殿内气氛顿时变得诡谲难测,暗流汹涌。
朱翊钧长长叹了口气,目光重新落回申时行身上:“申卿,如此看来,这‘官年’虚报之事,在我大明朝的进士之中,怕是已成常例了吧?”
刚才刘四科害怕影响太坏,说话还半遮半掩。
所谓的“实年”、“官年”,就是指真实年龄和上报的虚假年龄。
隆庆五年选拔庶吉士时,诏书明令:“照隆庆二年事例选庶吉士,限年四十以下”。
而隆庆二年的诏书,又是“照嘉靖四十四年旧例,选四十以下”。
也就是说,庶吉士的选拔,明文规定只要四十岁以下的进士。
可庶吉士是通往内阁的捷径,谁不眼红?
被年龄限制住了,谁能甘心?
上有政策,下必有对策。
皇帝既然用年龄设限,下面立刻就想出了虚报年龄这一招。
于是,就出现了六十九岁的宋儒,在报考时摇身一变成为“三十五岁青年”的旷世奇观!
宋儒年纪太大,先帝穆宗后期懒政,很少亲自主持殿试,自然没机会见到他。
那主考官张居正、杨博呢?
教习庶吉士的高仪、吕调阳呢?
还有执掌翰林院的申时行、负责科举事务的礼部侍郎诸大绶呢?
乃至这些与宋儒同科的庶吉士们,难道看不见同学里混进了一个快七十岁的老翁?
但偏偏,上上下下都选择了沉默,选择了姑息!
原因无他,宋儒之事绝非个例,这“官年”陋习,恐怕遍及历科进士,牵涉者众!
面对皇帝这直指核心的质问,申时行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到了这个时候,他已经彻底明白,自己刚才纯粹是白挨了一顿骂。
皇帝连排名二百六十九的刘四科的出身文字都提前看过了,眼下这局面,根本就在皇帝的预料和掌控之中!
他还能怎么办?
老老实实接着挨骂吧。
想到这里,申时行心中哀叹,将头埋得更低,涩声道:“臣……有罪。”
不否认,便是默认。
朱翊钧对申时行这识趣的态度还算满意,这说明刚才那顿敲打没白费。
他不再紧逼,只是又骂了一句:“难怪他们伏阙弹劾你!吏部自身不正,如何能服众?!”
骂完,他转头看向那一众神色各异的庶吉士,脸上瞬间阴转晴,换上了一副激赏不已的表情:
“疾风知劲草,板荡识诚臣!”
“翰林院以年幼欺瞒于朕,吏部以懵懂糊弄于朕,上下串通,遮掩实情!”
“反倒是诸卿!” 他声音提高,充满“感慨”,
“尔等尚未深涉官场,尚存一片赤子之心!
今日步步引导,使朕得见宋儒真容,遂能揭破这‘官年伪岁’之积弊!”
“古有忠臣直言讽谏,今有贤士曲言婉谏!诸卿之智之忠,丝毫不下古之诤臣!”
“朕心,甚慰啊!”
一众庶吉士起初还没完全反应过来,越听越觉得不对劲,后背开始冒出冷汗。
赵用贤与吴中行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之色。
赵用贤似乎承受不住皇帝这“厚重”的夸奖,慌忙出列跪倒,连连推辞:“陛下!
此事全赖刘四科仗义执言,更赖陛下英明洞察!臣等……臣等实不敢居功!”
开什么玩笑!
别人不知道这“官年”之弊普遍到什么程度,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进士能不知道吗?!
隆庆五年这一科,与他赵用贤有交情的三十多人里,就有十几个虚报了年龄。
隆庆二年那科,他认识的二十多人里,虚报者竟有十八个!
这还只是他认识的,那些不认识的,只怕更多!
大家都虚报,就你实诚?
那不好意思,你的进士排名就得靠后!
早有先例:“既成进士,刻《登科录》,当以生齿闻,而君具实数。或谓减不过三岁,而可以预馆选。
即毋选,而更五岁,以当给事、御史选,毋害也。
君曰:甫仕而遽欺吾君,可乎?于是君之齿在百人后。”
比如有个叫沈孚的,殿试前好友劝他少报几岁,既能参选庶吉士,就算选不上,过几年也能参选给事中、御史。
沈孚不听,高风亮节表示不能欺骗君父,结果排名直接掉到百名开外。
当初于慎行喜欢写文章,进士宴后写了句“士大夫履历,例减年岁,甚或减至十余年,即同人宴会,亦无以真年告人者,可谓薄俗。”
结果第二天,同科进士们不约而同上门“劝诫”——写文章要讲原则,懂方法,不该写的别乱写。
可见此事是何等的心照不宣,何等的普遍!
牵涉如此之广,波及几乎整个进士群体,而且都是日后要同朝为官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“同年”,
这个“揭破官年伪岁”的“功劳”,他赵用贤敢接吗?
接了就等着被整个文官集团孤立吧!
不仅赵用贤,吴中行、赵参鲁、刘克正等一众庶吉士也纷纷出列,跪倒在地,争先恐后地推脱:
“此事全赖陛下明察秋毫,臣等万万不敢窃据此功!”
“陛下!此乃刘四科之功,我等实不敢冒领!”
明明是天大的“功劳”,却无人敢要,个个推诿,场面一时显得颇为“忠贞”。
朱翊钧见状,愈发“感动”,摇头道:“宋儒这等阴险狡诈、欺君罔上之辈,能混入翰林院,根源就在于这科场情弊!”
“诸卿引导朕亲见宋儒,又屡次提及吏部处事不公,这分明是婉转进谏,想让朕察觉这更深层的弊病啊!此等智慧与风骨,朕岂能不知?”
他直接把话挑明——你们说宋儒坏,要揭发他。
那他为什么能坏?
就是因为翰林院的选拔制度出了问题,就是因为这普通的“官年”陋习!
你们放心,你们这番委婉进谏的苦心,朕都懂!
而那个引发一切、却被皇帝定性为“阴险狡诈”的宋儒,依旧跪在地上,一动不动,仿佛已经认命。
朱翊钧做痛心疾首状:“诸卿放心,朕明白你们的良苦用心,绝不会姑息养奸!”
“朕意已决,此事,要给朕倒查三十年!欺君之罪,罪不容赦!
若不清算,不剥夺这些欺君者的出身文字,不足以正朝纲,清流毒!”
“既然宋儒之事是诸卿‘揭发’的,那此案便由你们牵头监办!联同吏部、科道御史,给朕好好地、彻底地查办!”
此言一出,如同晴天霹雳!
赵用贤“噗通”一声,几乎是五体投地,声音带着哭腔哀求道:“陛下!三思,陛下三思啊!!”
倒查三十年?!
还要剥夺出身文字?!
那他赵用贤别说仕途了,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都是问题!
他是想博一个“直臣”、“铮臣”的名声,但那指的是“犯颜直谏”皇帝或权臣,
不是让他去得罪几乎整个文官集团的同僚、前辈和后进啊!
一众庶吉士也彻底慌了神,纷纷磕头如捣蒜,恳求皇帝收回成命。
就在这时,申时行忽然福至心灵,挺身而出,高声道:“陛下!此事干系重大,牵扯太广!
其中涉及历年《登科录》、官员案卷、出身文字,卷帙浩繁,清查起来旷日持久!”
“况且,如今吏部、科道正全力主持考成大计,实在难以分身兼顾啊!”
朱翊钧冷哼一声:“考成?诸卿不都弹劾你吏部处事不公,要求暂停考成吗?
岂不正好腾出手来,优先处置这件欺君罔大案?”
皇帝这话一出口,面色难看的吴中行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明悟。
他看向身旁已然失魂落魄、嘴里喃喃念叨“完了,全完了,全都得罪完了……”的赵用贤,
眼中闪过一丝嫌恶,立刻放弃了与这个猪队友配合的打算。
吴中行心念电转,飞速权衡利弊。
他算是看明白了,皇帝这是故意的!
这套路太熟悉了,不就是官场上常用的“倍之”手段吗?
你提一个要求,我直接给你翻倍,看谁先扛不住!
他们想借伏阙扬名,皇帝就拿宋儒说事,把“揭破官年伪岁”这天大(且要命)的“功劳”硬塞给他们,逼他们“名扬天下”。
他们想弹劾申时行,皇帝就要倒查三十年科举,剥夺无数人的出身文字,逼他们明白什么叫“大局为重”!
他能怎么办?
皇帝硬按过来的“名声”,看来是推不掉了。
大不了以后就真做个“直臣”,虽然得罪了不少人,但名声和官位(中书舍人)毕竟是实打实的。
皇帝这是给了条新路, 尽管是条荆棘路,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。
有首辅老师罩着,总不至于立刻被撕碎。
但这“倒查三十年”的泼天大祸,万万不能因他们而起!
这口锅要是背上了,就是千古罪人,永世不得超生!
思忖已定,吴中行把心一横,越众而出,郑重下拜,朗声道:
“陛下明鉴!”
“宋儒此人,当初在翰林院便曾公然炫耀,说是走了孙应鳌公的门路,改了年岁才得以入选庶吉士!”
“彼时先帝深居简出,一无所知;
如今陛下冲龄践祚,更是被上下臣工联手欺瞒!”
“此后宋儒污蔑构陷熊敦朴之事,亦是申时行欺瞒陛下,擅作主张,纵容包庇所致!”
“无论科举年岁情弊,还是熊敦朴被诬案,根源皆在于有人阻塞言路,蒙蔽圣听!”
“只要陛下能洞悉其中原委,申时行这等……行事不妥之处,自然无所遁形。
其所欺瞒诸事,陛下亦能圣心独断,明察秋毫。”
“我等今日伏阙,本意便是为此——打破壅蔽,使陛下能知实情!”
“如今陛下既然已明始末,这科场情弊具体如何处置,申侍郎处事是否全然公道,乃至考成法全权交由吏部是否存有隐患……
此等具体政务,臣等不敢越俎代庖,唯愿陛下乾纲独断!”
他这番话,等于是在皇帝给的台阶上,又自己往下跳了一层。
不仅接下了“揭露弊政”的名声,还把矛头重新引向了申时行(但语气缓和了许多),同时坚决地把“倒查三十年”这个火药桶给推开了。
这话一出,立刻有其他反应快的庶吉士附和:
“陛下,吏部科道既然分身乏术,此事便不宜大动干戈了!”
“悟已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。往后严加防范,杜绝此弊便是!”
一众庶吉士也纷纷反应过来,争先恐后地发言,恳请皇帝收回那可怕的成命。
申时行别过脸,用余光瞥着这群前倨后恭的庶吉士,心中只觉得无比滑稽。
他强忍住笑意,朝皇帝拱手道:“陛下,吴中行等人所言,不无道理。若然大动干戈,恐伤国本。
臣也以为,不若……便自今科起始,严加整肃吧。”
众人闻言,纷纷向申时行投去感激的目光。
只见御座上的皇帝沉吟良久,仿佛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,才长长地、无奈地叹了口气:
“哎……也罢。情弊深重,积习难返,若要强行刮骨疗毒,恐有不测之祸。”
“那便……依诸卿所奏吧。”
朱翊钧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,正色道:“张大伴。”
“奴才在。” 张宏连忙跪倒听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