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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。

不是水滴石穿的三年,是被铁锤生生砸出来的三年。

现在的郢都,空气里不再是楚地特有的那股子湿润花香,而是弥漫着一股焦炭味儿,混着铁锈,呛嗓子,却让人血脉偾张。

那个唱着“魂兮归来”的旧楚国,死了。

从它那腐烂发臭的尸体上,硬生生钻出了一头披着铁甲的怪物。这怪物正仰着头,冲着老天爷,龇出了满嘴带血的獠牙。

去看看脚下的地!

什么迁徙的民怨?什么筑路的劳苦?在轰隆隆碾过的战车轮子底下,连个屁都算不上。

那些灰白色的水泥路——这怪物暴起的青筋,硬是把古老的山河撕开了一道道口子。它们把郢都那颗狂躁心脏里泵出的黑血,死命地往河西、往南疆输送。

你看那些分到地的黔首,一个个跪在田埂上,脸贴着黑土,手里死死攥着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地契。那眼神,那是想活吗?不,那是随时准备为了这张纸去死!

城郊,江下学宫。

这里没有之乎者也的酸腐气,只有刀子出鞘的寒光。

这儿就是个狼窝。别提你爹是谁,别提你祖宗是谁,在这儿,唯一的通关文牒,就是你脑子里那些能杀人的法子,和你胸膛里那颗想吞天的野心。

“错!全是狗屁!”

一声暴喝,把辩论堂房梁上的陈年老灰都震得簌簌往下落。

讲台上站着的,哪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夫子?那就是条疯狗,还是条受了伤、断了腿的疯狗——前御史大夫,申不害。

他衣裳破得像挂在身上的布条,可那双眼睛,亮得让人心里发毛,像两团幽幽的鬼火。

“砰!”

铁戒尺狠狠砸在案几上,这一下极重,木屑崩得到处都是。

申不害整个人前倾,像只随时要扑上去咬断谁喉咙的鹰隼,死死盯着台下那几百个年轻士子。他的声音像是吞了把沙子,磨得人耳膜生疼:

“仁慈?那他娘的是留给死人的!”

“法是什么?法是兵器!是你这帮弱得像鸡崽子一样的黔首,手里唯一能握住、能把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捅个对穿的屠刀!”

“它是天平!但这天平不是拿来称粮的,是拿来称脑袋的!帝王的头,和庶民的命,在这上面,必须一样重!”

台下阴影里。

有个少年,穿着洗得发白、补丁摞补丁的布衣,抖得像筛糠。

怕?

不。

他在爽。那是一种灵魂被人一把火点着了的战栗。

手中的笔,“咔嚓”一声,差点被他捏断,在竹简上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。

李斯。

这条从上蔡阴沟里爬出来的毒蛇,饿了太久太久。今天,他终于闻到了血腥味,终于在这个乱世,找到了那一对能让他咬死巨人的毒牙。

几乎同一时刻,工科院。

这儿简直就是个烈火炼狱。

“当!当!当!”

打铁的声音密得让人喘不过气,齿轮咬合的“咔咔”声像是巨兽在咀嚼骨头。

火星子到处乱飞,烫在皮肉上,“滋”的一声响,接着就是一股焦糊味。

墨家钜子禽滑厘,光着膀子,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上青筋像蚯蚓一样扭动。汗水顺着那些旧伤疤往下淌,落进炉子里,腾起一阵白烟。

他和一群同样赤膊的年轻墨者,正围着个狰狞的大家伙——巨弩。

“废物!都是一帮废物点心!”

禽滑厘突然暴起,一把抓起桌上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青铜构件,狠狠掼在地上。

“哐当!”

金属撞击声尖锐得刺耳。

“软!太软了!这青铜有个屁的韧性!”

这老头红着眼,一把揪住旁边一个弟子的领口,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,状若疯魔:“我要的是钢!是那种百炼的精钢!我要那弹簧崩开的时候,声音得像厉鬼在叫!我要它能在一眨眼的功夫,把三百步以外那个穿着重甲的骑兵,给我钉死在墙上!听懂了吗?是钉死!抠都抠不下来的那种!”

“可……可是钜子,炉温起不来啊……”弟子吓得结巴。

“起不来就加煤!那就鼓风!要是火还不够旺,就把你自己填进去烧!大王要的是杀人的屠龙技,不是哄孩子的破烂玩意儿!”

这一幕幕,都被一双深渊似的眼睛看在了一起。

楚王熊臧,背着手站在阴影里。

他没穿那身晃眼的王袍,就一身黑衣,像个冷静得可怕的猎人,看着自己一手喂大的这群猛兽在笼子里咆哮、撕咬。

三年了。

一千多个日夜,他眼都没敢眨一下。

看着李斯眼里那团烧得慌的野火,听着禽滑厘那想吃人的吼声,熊臧的嘴角,慢慢勾起了一道弧线。

残忍,又满足。

这就对了。

这就是太傅画的那张图,这就是那个能把旧时代连皮带骨碾碎的工业怪物。

“大王。”

一道影子,鬼魅似的从地砖缝里钻了出来,跪在他身后。黑冰台,死士。

“讲。”

“北境八百里加急!狼烟起了!”

死士的声音里带着一股透骨的寒气,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有的味道:“三晋动了。魏、赵、韩那三家秘密歃血为盟,百万大军压境,兵锋……直指我大楚河西、南阳!”

空气,好像突然凝固了。

连远处打铁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失真。

熊臧脸上的那点笑意没退,反而一点点裂开,变得狰狞无比。

那是帝王一怒,要伏尸百万的前兆。

“终于……憋不住了吗?”

他低声呢喃,声音轻得像是情人的耳语,却又像是刀锋在骨头上刮过,听得人牙酸。

那帮曾经被吴起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,舔好了伤口,觉得自己又行了?

“太傅知道了吗?”

“密报双份,一份呈大王,一份已入太傅府。”

“好。”

熊臧没去兵部调兵,也没去太傅府求计。

他猛地转身,脚下带风,几步跨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前,抬起脚——

“砰!”

一声巨响,辩论堂的大门被生生踹开!

屋里那股热浪和唾沫星子瞬间一滞。申不害闭了嘴,李斯停了笔,几百双眼睛惊恐地看过来。

楚王熊臧,像一把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利剑,大步流星冲上讲台。

他一把夺过申不害手里的教鞭,看都不看,反手就是一刺!

“噗!”

教鞭刺透了那张巨大的羊皮地图,死死钉在北境的那条红线上,尾端还在剧烈颤抖。

他猛地转过身。

那眼神,不是看人,是在看猎物。杀气如有实质,横扫全场。

“诸君!”

他的声音不大,却沉得像铅块,每一个字都直直地砸进人心窝子里。

“三晋百万大军,来了。”

“他们要来亡我的国!灭我的种!要烧了你们的书简,砸了你们的工坊,抢了你们的女人当娼妓!”

台下一片死寂,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。

“寡人的将军们,负责去杀人。”

熊臧猛地一挥手,指头几乎戳破了窗户纸,指着外面那烟囱林立、火光冲天的工科院,吼声如雷炸响:

“但寡人今天要问问你们……”

“用你们脑子里的‘法’!用你们炉子里的‘钢’!”

“这帮不知死活的狗杂种,我们要怎么把他们……连皮带骨,给寡人吞下去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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