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城十字街码头。
暮色四合,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,像是从海底深处涌上来的低语,带着腐朽的木板味、铁锈的苦涩和渔网晒干后残留的腥气。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正缓缓沉入海平线,像是一块烧尽的铁片坠入无垠墨池,余烬在云层边缘熔成金红,仿佛整片天空都在燃烧。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幕,云层如撕裂的绸缎,层层叠叠地铺展在horizon上,映照得整片码头泛起一层橘金色的微光,像是给这片荒芜之地披上了一层虚假的荣光。
远处渔船零星归港,汽笛低鸣,声音在空旷的海面上回荡,如同某种远古生物的叹息。浪涛拍打着锈迹斑斑的铁桩,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回响,仿佛大地的心跳——缓慢、沉重,却顽强地搏动着。几只海鸥盘旋在废弃吊车上方,叫声凄厉,像是预兆着什么未尽的结局。
于曼丽抽出手,掌心赫然躺着一枚黑漆漆的令牌——正面雕刻着龙腾图案,鳞爪飞扬,龙首昂然向天,线条粗犷却透出一股森然威压;背面刻着一个“令”字,笔锋苍劲有力,似刀削斧凿而成,泛着幽暗光泽,仿佛吸走了周遭的光线。
她盯着那枚令牌,瞳孔微微收缩,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边缘的刻痕。原来,田义鹏一直把海龙令带在身上!像当初的罗子臣一样,也是个傻叉。
她攥紧海龙令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金属的冰凉触感顺着掌心渗入血脉,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定。
“是田义鹏的海龙令!”于曼丽将令牌递向萧文,声音压得很低,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。
萧文略显惊讶地低头看向那枚令牌,眉峰微挑,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笑:“这老东西竟然也把海龙令带在了身上!”他顿了顿,神情忽然变得郑重,眸光如刀锋掠过夜色,声音压得更低,“于曼丽,这枚海龙令由你保管,别再扔给我了。记住——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!现在六枚海龙令,我们手里已有四枚,若全集中一处,迟早会引来大麻烦。”
于曼丽轻轻颔首,眸光中闪过一丝认同。她明白萧文的顾虑——即便无人来抢,分散保管才是长久之计。更何况,这半年来已有四位持有者相继殒命:朱恒江、罗子君、王圣、田义鹏……一个个都是叱咤风云的大佬,手持海龙令本该风光无限,却无一善终。
她望着手中这枚漆黑的令牌,心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。它究竟是通天之路,还是催命符咒?
田义鹏刚刚死于贩毒败露,也算自作自受;罗子君多行不义,终遭反噬;王圣死于萧文之手,怨不得旁人;唯有朱恒江最为无辜——他本无意卷入黑道纷争,却被王圣所杀,真正是祸从天降。
此刻,连于曼丽都开始怀疑:这海龙令,它代表的究竟是通天之路,还是催命符咒?
“这破玩意儿就是你们海龙帮的高利贷,要我说,趁早扔粪坑里吧,留着就是祸害!”唐岳在一旁嘟囔,满脸不屑,双手插进裤兜,肩膀耸动,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,显然仍误解了海龙令真正的意义——它不只是信物,更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通行证,是通往那个隐秘世界的钥匙。
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”于曼丽冷冷瞥他一眼,语气森然,眼中寒芒一闪,像极了猎豹盯住猎物前的那一瞬静默。唐岳缩了缩脖子,没再吭声。
萧文又抬眼凝望海面,但见那艘曾承载阴谋与毒品的巨轮,此刻只剩下一个漆黑的剪影,如同沉睡的巨兽,静静漂浮在渐浓的夜色中,轮廓模糊,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。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其上,像是在确认某个早已注定的结局。
“咱们……回吧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,像是被海风吹蚀过的旧铜铃,“我累了,想回家睡个好觉……”说毕,头也不回地先走了。
这次深城之行,众人大老远的从海港城折腾来,结果又是白忙一场,搞得萧文差点心气郁结。可他知道,有些收获无法用成败衡量——起码有个金沙先生浮出水面了。
其实,田义鹏对自己手中这枚令牌既恨又惧,恨不得将其扔进大海,却又不敢轻易毁弃。每次卸货,他都会独自伫立海边良久,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,手指颤抖着摸出令牌,最终却只能默默收回手,藏进贴身衣袋。他曾对心腹说过一句话:“这东西不是权柄,是枷锁。”
海龙令在田义鹏手里,非但没能带来权势与财富,反而成了压垮他的枷锁。它像是一道无形的诅咒,让他活得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终日做贼一般。每一次电话响起,他都会惊得汗流浃背;每一道陌生的目光,都像是死亡的预兆。
这就叫有人欢喜有人愁。
众人当即启程返回海港城。夜路漫长,车灯划破黑暗,沿着海岸高速疾驰。车内一片沉默,唯有引擎轰鸣与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交织成压抑的背景乐,像是某种不安的倒计时。
萧文坐在于曼丽车里的副驾,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影与路灯,心思沉重如铅。他反复咀嚼着“金沙先生”这名字,这家伙藏得够深的!对田义鹏也是说灭口就灭口,生怕田义鹏多活一秒,便会泄露他的秘密!看来,他是从未相信过田义鹏,在他眼里,田义鹏和卖苦力的搬运工没什么区别!
但能让田义鹏这样的黑道大佬心甘情愿地当“搬运工”,这金沙先生还真是颇有手段!
而萧文最在意的是金沙先生留下的那句话:“等见面时,我会亲口解开你心里所有的谜题。”
迷题!
显然,这谜题指的是三十年前,父亲阿华的死。
萧文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金夫人!这个神秘的海归女华侨,藏的要比金沙先生更深。她抢走萧玉卓手中的素描画像,又刻意来找萧文,装作可怜之人博取同情,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这期间若不是冒出个顾常青,萧文和赵岚肯定会像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!
他不禁细思极恐——这个金夫人和金沙先生是否有关系呢?他们是同一个人?还是背后另有更大的棋局?
深夜,众人终于抵达海港城新城区。
于曼丽先行离开,驱车前往黑玫瑰酒吧。她决定明日去见龙王叔,却要求萧文一起前往,有些事必须当面禀报。她的车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猩红弧线,很快消失在街角。
唐岳直接返程回了重案队,他早已住在队里的宿舍,好久不回自己家了。
至于萧文、赵岚和杨小俞自然是一同回到豪宅花园的复式公寓——萧文的住处,宽敞却冷清,像是一个暂时栖身的壳。
阔别两日归来,屋内一切如旧,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感,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,又仿佛一切都在悄然改变。
赵岚简单做了些夜宵,饭好之后端上饭桌,却见萧文坐在客厅发呆,眼神空茫地盯着天花板的一道裂缝,像是在数着岁月的裂痕。而杨小俞正在卫生间洗漱,水声哗哗,镜面上蒸腾起雾气,模糊了她的倒影。
赵岚走过来轻声对萧文说:“吃点东西吧,折腾了大半天,肚子难道不饿?”
萧文转脸看了看赵岚,淡淡一笑,叹道:“你不说,我真不觉得饿,这大半天折腾的够呛,结果不光是空手而归,还是空腹而归,太坑了!”
说着,萧文惨笑起来,随即伸着懒腰起身,哈气连天,满脸疲惫之色,“走,吃饭,吃完了,回楼上睡觉,累死我了!”
赵岚见萧文表面吊儿郎当,实则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,心里不定多堵得慌。她知道,他越是轻松地说笑,内心越是在压抑风暴。
赵岚忙安慰道:“萧文,别往心里去,我们在明,那个什么金沙先生在暗,算计不过他,很正常!”
“干嘛往心里去?你想多了。”萧文摆摆手,语气轻松,眼神却锐利如刀,“一时的胜败决定不了最终的结果!那家伙像个缩头乌龟似的,面儿都不敢露,他赢了也不光彩!何况,他根本没赢,而是夹着尾巴逃了!你想想,他当时不立刻让那艘船转航,他得损失多少钱?于曼丽带来那么多人,他敢上岸,保证死的比田义鹏还惨!所以,他没赢,而咱们也没输,算是半斤八两,打个平手!”他说这话时,嘴角扬起,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。他心里清楚,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,对方既然敢现身,就不会轻易退场。
“你能这么想就好。”赵岚松了口气,又转身招呼杨小俞,“杨小俞,吃饭!”
“来了!”杨小俞这大半天更遭罪,出了一身汗不说,脚也累得酸疼,关键是去了一趟深城,啥都没干,还经历了一场枪战,然后就匆匆忙忙回来了,她都不知道自己图个啥?
吃饭时,桌子上摆了两菜一汤,以及新出锅的白米饭,三人早都饿了,饭菜吃个底朝天。杨小俞食欲大振,一碗饭没够吃,又盛了半碗,边吃边说:“这趟深城折腾的,吃没吃着,玩没玩着,还累得脚脖子酸疼,空肚子披星戴月的回来,我早知道这么遭罪,去干嘛啊!”
萧文哈哈大笑,放下碗筷反驳,“杨小俞,这就叫自作自受,我和赵岚去深城是有事要办,不去不行。你说你非得过去凑什么热闹?”
杨小俞亦是反驳道:“还说呢,不都怨那个姓唐的,大清早就来找你,还有那个于曼丽,天不亮就来了,我估计你要是在家,她能直接上楼钻你被窝里,我看她眼睛都冒绿光了,肯定是想你想的。”
“你歇歇吧!”萧文笑着瞪她,“我看眼睛冒绿光的是你,老唐如果没来,你都能把于曼丽按倒了!”
“闭嘴,我没那么色!”杨小俞翻了个白眼,“再说,那于曼丽太不好惹,我宁可调戏赵岚,也要对她敬而远之!”
“滚,少扯上我!”赵岚脸色微白,猛地站起身,语气虽硬,眼底却闪过一丝落寞,“罚你把碗洗了,今晚就你吃得最多!”说完,她转身回了自己卧室,脚步轻却急促,像是在逃离某种情绪。
赵岚的心情依然不太好。天知道她母亲萧玉卓现在怎样了?顾常青去了河城,到底能不能顺利找到她还很难说?如果时光可以倒流,再给赵岚一次机会,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逞能替人强出头的。
“赵岚……”萧文担心她还在挂念萧玉卓,不禁长吁短叹,又瞥了眼杨小俞,用力敲了敲桌子,大声说道:“记着,吃完了洗碗!”
杨小俞马上吃完了,却忍不住冲萧文吐了吐舌头,做了个鬼脸,随即哼着小曲进了厨房。
萧文快步走进赵岚的卧室,轻轻推开门,劝道:“赵岚,杨小俞不是故意的,别生她气……”
赵岚坐在床边,背对着门,肩膀微微颤抖着回答:“没生她气,是气我自己……这么大人了,就是管不住自己,现在还连累了我妈……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针一样扎进萧文心里。
“这怎么能是受你连累?”萧文皱眉,坐在赵岚身旁,苦笑着说:“别把责任揽自己身上好不好?如果……顾老爷子说的都是真的,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个金夫人!要说连累也是受我连累!”
话音顿了片刻,他马上掏出手机:“把那个臭女人的电话给我,明天咱们就去找她!”
“你冷静点!”赵岚含着眼泪看向萧文,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机,指尖冰凉,力道却不容抗拒,她深知萧文这是沉不住气了。
“还冷静什么?那臭女人摆明了在算计咱们!”萧文很不淡定,情绪略显激动,拳头紧握,咬牙切齿。
“不冷静行吗?”赵岚边说边掉眼泪,声音哽咽,“我妈现在下落不明,万一落在她手里,咱们主动找上她,就会被她牵着鼻子走!让咱们吃屎都得照做!”她说得虽狠,却句句在理。这个时间点去找金夫人问罪,太被动了。至少要耐心等个三五天,等顾常青从河城传回准确消息,再做定夺也来得及。
“赵岚,让你心里受苦了,对不起!”萧文轻轻搂住赵岚肩膀,声音低沉,带着前所未有的愧疚。事情皆因他而起,若是萧玉卓有个三长两短,他这辈子都会觉得愧对赵岚。
赵岚身子一软,依偎在萧文怀里,哽咽着落泪。天知道她心里有多难受,却又必须忍住这一时。
窗外,夜色如墨,城市灯火遥远而冷漠。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,一张巨大的网,正悄然收紧。
(上部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