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海,大周临时海军基地。
正午时分,本该是一天中阳光最烈的时候,但这片海域却被一种铅灰色的阴霾所笼罩。
海风很大,带着一股潮湿的咸腥味,吹得港口的大周龙旗猎猎作响。
“呜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而雄浑的汽笛声撕裂了长空,紧接着是锅炉加压时特有的低沉轰鸣。
三艘刚刚下水不久的“镇海级”蒸汽明轮战舰,正呈品字形排列在海面上。
它们是大周天工院最骄傲的杰作,通体包裹着寸厚的精钢装甲,两侧巨大的明轮拍打着海水,卷起千堆雪浪。
黑色的煤烟从高耸的烟囱中滚滚冒出,遮天蔽日,那是工业文明在这个时代最野蛮,最自信的咆哮。
甲板上,三十六门最新式的侧舷火炮已经被擦得雪亮,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前方。
然而,在这钢铁巨兽的面前,横亘着的却是一道死一般的寂静。
海平线上,一道高达数十丈、左右绵延无际的灰白色雾墙,如同天堑一般矗立在海面上。
它不是那种飘渺的晨雾,它浓稠得像是一堵实体的墙,甚至连海风吹上去都似乎被弹了回来。
阳光照在上面,反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白光芒。
“大帅,声呐(原始听音器)听不到任何动静。这雾……不像是天气。”
随军参谋放下手中的望远镜,脸色有些苍白:“它就像是活的,把那片海域给‘切’出去了。”
林破虏站在旗舰“定远号”的舰桥上,双手死死抓着栏杆,指节发白。
他刚从南境的焦土战场赶来,身上的硝烟味还没散尽,就一头撞上了这堵墙。
“我不信邪。”
林破虏咬着牙,眼中闪烁着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凶光:“什么妖魔鬼怪能挡住实心弹?南边的僵尸怕火,我就不信这海里的东西不怕炮!”
他猛地一挥手,声音如雷:“传令第一分队!全速突进!给我把那层雾撞开!见什么打什么!”
“是!”
信号兵打出旗语。
三艘钢铁战舰再次拉响汽笛,巨大的明轮疯狂转动,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,一头扎进了那道灰白色的雾墙之中。
林破虏举着单筒望远镜,死死盯着那三艘船的背影。
近了。
更近了。
当黑色的船首触碰到白雾的那一刻,就像是一滴墨水滴进了牛奶里。
没有激起任何波澜,庞大的战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“滑”了进去,先是船头,再是烟囱,最后是船尾的旗帜。
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,三艘数千吨级的巨舰,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。
“记录时间。”林破虏冷冷道,“等炮声。”
……
一刻钟过去了。
半个时辰过去了。
海面上依旧只有海浪拍打岸礁的声音。
“大帅……”参谋的声音开始发抖,他不停地看怀表,又不停地看那堵墙,“不对劲。”
“怎么不对劲?”
“没有炮声。”参谋咽了口唾沫,“就算遭遇了埋伏,就算是被击沉,三十六门火炮齐射,总该有个响动吧?哪怕是弹药库殉爆的火光,也该透出来一点吧?”
林破虏沉默了。
他的额角渗出了冷汗。
他也感觉到了,那种安静,太诡异了。
就像是那雾墙后面连接的不是大海。
无论你往里面填多少钢铁和火药,它都照单全收,连个饱嗝都不打。
“发信号弹!”林破虏吼道。
几枚红色的信号弹升空,炸开。
没有回应。
“派快艇去边缘看看!”
两艘快艇冲过去,但在距离雾墙还有百步的时候,就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,无论怎么加油门,都在原地打转,罗盘指针更是疯了一样乱转。
一种叫做“未知”的恐惧,开始在每一个人心头蔓延。
直到日头偏西,潮水开始上涨。
“大帅!看海面!”了望手突然发出了一声变调的尖叫。
林破虏猛地冲到船舷边。
潮水把东西推回来了。
但那不是凯旋的舰队。
那是碎片。
无数的碎木板,撕裂的帆布,破碎的桌椅,还有几面残缺不全的大周龙旗,像是一层肮脏的浮油,随着海浪漂了回来。
在这片狼藉之中,还漂浮着几具穿着大周水师号衣的尸体。
他们的身体扭曲成诡异的角度,仿佛生前遭受了极大的巨力挤压。
“救人!快救人!”
“那边有个活的!”
几艘小艇飞快地划过去,从一块断裂的桅杆上,捞起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。
那是一个年轻的水手。
但他此刻的样子,比死人还可怕。他的眼神涣散,瞳孔放大到了极致,嘴里不停地吐着白沫,双手死死抓着那根木头,指甲都已经全部掀翻了,血肉模糊。
当他被拖上旗舰甲板的时候,就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,剧烈地弹跳着,发出凄厉的尖叫。
“别抓我!别抓我!啊啊啊啊!”
“我是大帅!”
林破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,像提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,大吼道:“看着我!船呢?刚才发生了什么?为什么不开炮?敌人是谁?”
他听到“开炮”两个字,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。
他突然停止了挣扎,瞪着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,看着林破虏,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嘿嘿……开炮?打谁啊?”
“没有船……大帅,雾里没有船……什么都没有……”
“那是……手啊!”
他突然凄厉地惨叫起来,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比划着:“水底下……长出了手!好大的手!那是鬼神的手啊!”
“它们把船底抓透了……把锅炉……像捏泥巴一样捏扁了……呜呜呜……船长被捏爆了……大家都碎了……”
“疯了。”参谋叹了口气,挥手示意军医把他带下去。
“慢着。”
林破虏松开手,任由其瘫软在地。
他大步走到甲板边缘,那里刚刚吊上来一块巨大的船体残骸。
那是一块来自于“定远号”侧舷的精钢护甲,足有寸厚,哪怕是实心弹轰上去也就是个凹坑。
但此刻,这块钢板的样子,让林破虏这位久经沙场的猛将,也感到了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。
它不是被炸开的,也不是被撞开的。
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“向内扭曲”的形状。
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,从外面硬生生地捏扁,揉碎。
而在那扭曲的断口处,还沾满了一层深绿色的粘液。
那粘液极其粘稠,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,混合着海腥味和尸臭味的恶臭。
“滋滋……”
林破虏拔出战刀,轻轻刮了一下那粘液。
精钢打造的刀尖竟然冒起了一缕青烟,被迅速腐蚀出了一个小坑。
“大帅……”
参谋官凑过来看了一眼,脸色惨白如纸:“这种力量……不是人力,也不是火药,这钢板是被‘活生生’捏碎的,要想做到这种程度,那只‘手’起码得有……”
他不敢说下去了。
如果真有那种体型的怪物,那大周引以为傲的蒸汽舰队,在它面前真的就只是个铁皮玩具。
林破虏死死盯着那团粘液,又抬头看了看远处那堵依旧平静、死寂的雾墙。
第一次,他感觉到了无力。
在南边,哪怕敌人是僵尸,只要它是碳基生物,火就能烧死。
可在这里,面对这茫茫大海,面对这深渊之下的未知巨物,他的大炮打不到,他的骑兵冲不上去,他的猛火油也没法把大海煮干。
“嘭!”
林破虏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,精铁栏杆被他砸出了一个弯曲的弧度。
“混账!混账啊!”
这是一种有劲使不出的憋屈,一种被更高维度的力量戏弄的愤怒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
一名随军的军需官满头大汗地跑上舰桥,手里捧着一只刚刚飞回来的信鸽,还有一卷加密的竹简。
“林帅!出大事了!”
军需官的声音带着哭腔:“京城钱总管飞鸽传书!问咱们东海银矿的船队启运了没有?他说各地银庄已经开始出现挤兑风潮了,如果没有这批银子压舱……”
“下个月,全军的军饷,还有天工院造炮的钱……就发不出来了!”
林破虏的身形晃了晃。
这是一把无形的刀,直接捅在了大周的心脏上。
比起海上的怪物,这才是真正的绝杀。
大周的新政,工厂,军队,这一切繁华的表象,都是建立在海量的白银流动之上的。
东海一断,就像是被人掐断了喉管。
“没了……都没了。”
林破虏接过那卷竹简,看着上面钱万里近乎哀求的语气,他的手在颤抖。
他缓缓转过身,背对着那片吞噬了钢铁的迷雾,看向京城的方向。
夕阳西下,将海面染成了血红色。
“八百里加急。”
林破虏的声音沙哑,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:“报王爷:东海……丢了。”
“告诉王爷,这不是打仗,这是填命。”
“我们要么饿死在岸上,要么……得想办法把这片大海,给煮干。”
海风呼啸,卷起那面残破的龙旗,在暮色中发出凄厉的悲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