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五,中秋。
荣国府的团圆宴设在园子里的藕香榭。水榭四面临水,轩窗大开,外头挂满了各色灯笼,映得水面波光粼粼,恍如仙境。桂花开了,甜香浓郁得化不开,混着酒香、菜香,熏得人微醺。
贾母坐在主位,左手边是贾赦、邢悦,右手边是贾政、王夫人。小辈们按序而坐,黛玉挨着邢悦,贾琮、贾瑶坐在下首,王熙凤挨着李纨,正亲热地说着话。
席间气氛融洽。贾政难得有了笑模样,举杯道:“今日中秋,阖家团圆。珠儿虽不在了,可兰哥儿健健康康的,琏儿也......”他顿了顿,看向贾琏,“秋闱就在眼前,你准备得如何了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贾琏。
他今日穿一身月白色长衫,头发用玉簪束起,面如冠玉,神色平静。闻言起身,躬身道:“回二叔,侄儿尽力而为。”
“尽力就好。”贾政点点头,语气温和了些,“你还年轻,这次不中,还有下次。”
这话说得轻松,可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期许。贾珠死后,贾琏就是贾家这一代唯一的指望了。
王熙凤在一旁笑道:“二叔放心,我们爷这些日子用功得很,天天熬到三更天呢。依我看,定是能中的。”
她说得笃定,眼睛亮晶晶的,满是骄傲。自打成亲后,贾琏对她虽不热情,可该给的体面都给。如今丈夫要考举人,若是中了,她就是举人娘子,在这府里的地位就更稳了。
贾琏看了她一眼,没说话,只低头抿了口酒。
邢悦将一切看在眼里,心里轻轻叹了口气。王熙凤的得意太明显了,而贾琏的沉默里,藏着太多东西。
宴至一半,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林之孝几乎是冲进来的,气喘吁吁,脸上却带着狂喜:“老、老太太!老爷!中了!琏二爷中了!第八名举人!”
啪嗒——
贾赦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满堂寂静。所有人都看向贾琏——那个坐在下首,神色依旧平静的少年。
“当真?”贾母颤巍巍站起来,连说了两个好字,“咱们贾家,又出一个举人了!”
王熙凤第一个反应过来,她“噌”地站起身,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:“我就说!我就说我们爷定能中!”她转向贾琏,眼中满是骄傲,“夫君,你听见了吗?第八名!第八名啊!”
贾琏缓缓站起来,身子晃了晃。贾琮忙扶住他。
他走到堂中,朝贾母、贾赦、贾政一一躬身:“孙儿(侄儿)侥幸。”
只四个字,没有狂喜,没有得意,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。
贾政也站了起来,走到贾琏面前,深深看了他一眼,忽然拱手:“恭喜琏侄。”
这是叔父对侄子的礼。
贾琏忙还礼:“侄儿不敢。”
王夫人坐在席上,手中的帕子绞得死死的。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宝玉——宝玉正呆呆地看着贾琏,眼神里有羡慕,有茫然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。
珠儿若在......珠儿若在......
王夫人闭上眼,强行压下心头的酸楚。
这一夜,东院的灯火亮到天明。
贾赦喝醉了。他抱着酒坛子,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又哭又笑。
“悦儿......你看见了吗......咱们的儿子......举人......举人老爷......”
邢悦挺着肚子——她又有了身孕,三个月了——坐在他身边,轻轻拍着他的背:“看见了,老爷,我看见了。”
“我贾恩侯......也有今日......”贾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,泪水混着酒水,糊了满脸,“父亲......你看见了吗......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......养出了一个举人......”
他哭得像个孩子。
邢悦没有劝,只是静静陪着他。月光洒满庭院,桂花香浓得醉人。远处隐隐有丝竹声传来,不知是哪家在庆祝团圆。
王熙凤在屋里清点贺礼。各府送来的礼单堆了厚厚一摞,她一张张看过,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。
“平儿,你看这匹云锦,是北静王府送的。还有这对白玉镇纸,是李祭酒送的......我们爷如今可是举人老爷了,这些人啊,都上赶着巴结呢。”
平儿在一旁笑道:“奶奶说的是。二爷中了举,您就是举人娘子了,往后在这府里,谁不得高看您一眼?”
王熙凤笑意更深,可随即又淡了淡:“只是......我们爷怎么好像不高兴?”
她想起宴席上贾琏平静的神色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中了举是多大的喜事,他怎么就一点不兴奋呢?
正想着,贾琏进来了。他换了身常服,脸上带着倦色。
“夫君,”王熙凤迎上去,亲手替他解下外袍,“累了吧?我让厨房炖了参汤,这就端来。”
“不必。”贾琏摆摆手,在书案前坐下,“我想静一静。”
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了僵。她挥退丫鬟,走到贾琏身后,轻轻替他揉肩:“夫君可是担心春闱?秋闱都中了,春闱定也不难......”
“凤儿,”贾琏打断她,声音有些疲惫,“秋闱只是开始。明年二月春闱,那才是真正的龙门。我如今是举人了,多少人盯着,一步都错不得。”
他顿了顿,转过身看着王熙凤:“往后这院里,你也要谨言慎行。不该收的礼别收,不该说的话别说。明白吗?”
王熙凤心里咯噔一下。她听懂了贾琏的言外之意——他是怕她得意忘形,惹出是非。
“妾身明白。”她垂下眼,声音低了下来,“夫君放心,妾身会守好本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贾琏点点头,起身往书房去,“我今晚睡书房,你早些歇息。”
看着丈夫的背影,王熙凤咬了咬唇。那股刚涌上来的得意,像被泼了盆冷水,凉透了。
原来在他眼里,她还是会“惹出是非”的人。
原来那三条规矩,他一直记着。
王熙凤深吸一口气,指甲掐进掌心。
没关系。
来日方长。
总有一天,他会看到她的好。
自打中秋那日黛玉在宴席上咳了几声,邢悦便坚持让她长住东院了。
贾母起初不舍,可看着外孙女日渐红润的脸色,终究还是点了头:“罢了,你那儿清净,适合玉儿养身子。只是每日要让她过来请安,我一日不见她,心里就空落落的。”
于是黛玉正式搬进了东院暖阁。
那屋子收拾得越发精致。窗下添了张花梨木大书案,文房四宝俱全;靠墙立着个多宝格,上头摆着些瓷器摆件,都是邢悦精心挑选的,素雅不俗;里间用屏风隔出个小书房,书架上摆满了书,从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到《诗经》《论语》,循序渐进。
邢悦还做了个安排——让贾琮和贾兰每日下午来暖阁,和黛玉一同读书。
贾琮如今十一岁,在府学进学,旬休日便来东院温书。贾兰两岁多了,正是启蒙的年纪,李纨每日抱着他来,一待就是半日。
这日午后,秋阳正好。暖阁里静悄悄的,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。
黛玉坐在书案前,临摹字帖。她用的是邢悦特意寻来的卫夫人簪花小楷帖,字体娟秀,正适合女子习练。一笔一画,极其认真。
贾琮在另一张书案上作文章,题目是《学而时习之》。他眉头微皱,时而提笔写几行,时而停笔思索。
贾兰坐在小杌子上,面前摊着本《三字经》。李纨握着他的小手,一个字一个字地指认:“人——之——初,性——本——善......”
贾兰奶声奶气地跟着念:“人......之......初......”
他念得含糊,可那股认真劲儿,逗得黛玉抿嘴笑了。
邢悦进来时,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。她手里端着个托盘,上头是几碗冰糖炖梨——秋燥,润肺最好。
“都歇歇,吃点东西。”
三人放下书,围坐过来。贾兰年纪小,邢悦亲自喂他,一勺一勺,小心翼翼。
“玉儿这几日咳嗽可好些了?”她问。
黛玉点头:“好多了。那润肺膏很有效,夜里都不怎么咳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邢悦欣慰道,“药要继续吃,饮食也要注意。等身子养好了,舅母教你理家。”
黛玉眼睛一亮:“理家?”
“是啊。”邢悦笑道,“姑娘家,不能只会读书写字。管家理事,也是要学的。往后你长大了,总要......”
她顿了顿,把“嫁人”二字咽了回去。黛玉还小,说这些太早。
可黛玉听懂了。她垂下眼,轻声道:“玉儿知道。谢大舅母。”
那声“谢”说得很轻,却满是真心。
这些日子,邢悦待她如何,她心里清楚。饮食起居,无微不至;读书写字,悉心教导。有时她半夜咳醒,守夜的丫鬟还没动静,邢悦就披衣过来了,亲自喂她喝水,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。
这份呵护,让她想起母亲。
“傻孩子,说什么谢。”邢悦摸摸她的头,“你是敏儿的女儿,就是我的女儿。我疼你,是应当的。”
黛玉眼圈红了,强忍着没掉泪。
正说着,外头传来宝玉的声音:“林妹妹!林妹妹可在?”
帘子一掀,宝玉闯了进来。他今日穿一身宝蓝缎子袄,脖子上挂着那块通灵宝玉,跑得额上冒汗。
见屋里这么多人,他愣了一下,随即笑道:“原来琮哥哥和兰哥儿也在。”
贾琮起身见礼:“宝二叔。”
宝玉摆摆手,眼睛直往黛玉身上瞟:“林妹妹,我新得了本琴谱,是古曲《高山流水》,特意拿来给你瞧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本册子,献宝似的递给黛玉。
黛玉接过,翻了翻,确实是难得的古谱。她抬眼看了看邢悦。
邢悦神色不变,温声道:“宝兄弟有心了。玉儿正好在学琴,这谱子正合用。”
她又对黛玉道:“还不谢谢你宝二哥?”
黛玉福了福身:“谢宝二哥。”
“不谢不谢。”宝玉笑得眼睛弯弯,“林妹妹喜欢就好。对了,我那儿还有方好墨,是徽州进的,墨色极正,明日拿来给妹妹用......”
“宝兄弟,”邢悦打断他,语气依旧温和,“你来得正好。琮儿正在作文章,题目是《学而时习之》。你是叔叔,学问又好,不妨指点指点他。”
这话说得巧妙。既抬高了宝玉,又转移了话题。
宝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,走到贾琮书案前,看了看文章,皱眉道:“这开头太板正了。要我说,文章贵在灵气......”
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。贾琮认真听着,不时点头。
邢悦这才对黛玉轻声道:“玉儿,你宝二哥性子单纯,没别的意思。只是你年纪还小,有些事得注意分寸。往后他再来,你便叫上琮儿、兰儿一起,人多,热闹。”
黛玉何等聪慧,立刻明白了邢悦的意思。她点点头:“玉儿明白。宝二哥......是兄长。”
“对,是兄长。”邢悦欣慰地笑了,“兄妹之间,亲近些是应当的,但也要守礼。你明白就好。”
正说着,宝玉那边已经讲完了。他意犹未尽,又转向黛玉:“林妹妹,你可有作诗?我前日作了首咏菊的诗,先生夸我有灵气......”
“宝二哥,”邢悦再次开口,笑容温和,“说到诗,我倒想起件事。老太太前儿还说,珠儿在时,最喜杜诗。你如今读书,也该多读读杜工部的诗。沉郁顿挫,才是真功夫。”
提到贾珠,宝玉脸上的笑容淡了。他低下头,小声道:“珠大哥哥......确实用功。”
“是啊。”邢悦轻叹,“你珠大哥哥在天之灵,定盼着弟弟们成才。宝兄弟,你是个聪明的,若是肯用心,将来定不输你珠大哥哥。”
这话说得恳切。宝玉沉默了。
邢悦也不再多说,只招呼众人吃梨。
冰糖炖梨清甜润肺,众人分食了,又说了一会儿话,宝玉才告辞。
送走宝玉,暖阁里安静下来。
黛玉坐在窗下,看着那本《高山流水》琴谱,心里五味杂陈。
她想起在扬州时,母亲教她弹琴。母亲说,琴为心声,喜怒哀乐,皆在其中。
那时她还小,不懂。如今懂了,却再也听不到母亲的琴声了。
“玉儿,”邢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“想什么呢?”
黛玉回过神,轻声道:“想我娘了。”
邢悦在她身边坐下,握住她的手:“想你娘,就好好活着,活出个样子来。你娘在天上看着呢,她定盼着你平安喜乐。”
黛玉重重点头,眼泪终于掉下来。
这一次,不是悲伤的泪,是释然的泪。
窗外的秋阳暖暖的,透过窗纸洒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腊梅还没开,可邢悦知道,冬天总会过去。
春天,总会来的。
到那时,这些孩子都会长大。
会走出自己的路。
而她,会一直在这里。
守着他们,护着他们。
直到他们羽翼丰满,翱翔天际。
这是她的责任。
也是她的心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