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兰满百日那日,李纨搬出了西院正房。
那是腊月里一个阴沉的早晨,天色灰蒙蒙的,铅云低垂,像是要下雪。她只带了两个箱笼——一箱是自己的衣裳,一箱是贾兰的襁褓尿布,由琥珀和另一个小丫鬟抱着,主仆三人静悄悄地穿过游廊,往后头一处僻静小院去。
那院子原是老姨奶奶住的,老姨奶奶前年去了,便一直空着。三间正房,两间厢房,院子不大,墙角种着几丛竹子,冬日里叶子枯黄了,在风里簌簌地响,更添萧索。
王夫人站在廊下看着她们走,眼圈红红的,想说什么,终究没说出来。周瑞家的在一旁劝:“太太,让大奶奶静一静也好。那边院子虽小,可清净,适合养孩子。”
李纨知道婆婆的意思。珠哥儿走了,她这个寡妇住在正院,日日触景生情,对身子不好。搬出来,眼不见为净,或许还能多活几年。
可心里那股子空落落的感觉,像被挖去了一块,怎么都填不满。
新院子收拾得很干净。邢悦早几日就派人来打扫过,窗纸换了新的,炕烧得暖烘烘的,连被褥都备了两套,一套青缎面,一套素棉布面。
“大奶奶看看还有什么缺的?”王善保家的亲自过来张罗,“我们太太说了,您尽管开口,千万别客气。”
李纨摇摇头,轻声道:“替我谢谢大伯母,已经够周全了。”
她在屋里慢慢走着。正房一间做卧室,一间做起居,一间空着,打算等贾兰大了做书房。陈设简单,一桌一椅一榻,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,是贾珠生前喜欢的。画上题着两句诗:竹影扫阶尘不动,月轮穿沼水无痕。
她站在画前看了很久,久到琥珀以为她又哭了,可她没有。眼泪早就流干了,如今只剩这副躯壳,一日一日地挨着。
日子就这样过着。
深居简出,晨昏定省之外,几乎不出院门。每日早起,给贾兰喂奶,换尿布,然后自己做针线。给贾兰做小衣裳,一件又一件,从冬天的棉袄到春天的夹衫,针脚细密,像是要把所有的时间、所有的念想,都缝进那一针一线里。
偶尔王夫人过来看看孙子,坐一会儿,说几句话,眼圈红红地走了。偶尔邢悦过来,带些新鲜的瓜果,或是柔软的布料,坐的时间长些,说些家常话。
“纨儿,你不能总闷在屋里。”这日邢悦来,见她又在做针线,叹道,“出去走走,园子里梅花开了,好看得很。”
李纨摇摇头,手下不停:“外头冷,兰儿受不住。”
“那让琮儿和瑶儿来陪你。”邢悦道,“两个孩子整日里疯跑,让他们来你这儿静静心,你也有人说话。”
李纨迟疑了一下,点点头。
第二日,贾琮和贾瑶就来了。
贾琮如今九岁,正是淘气的年纪,可进了这院子,竟也规矩起来。他坐在小杌子上,看李纨做针线,好奇地问:“纨姐姐,你绣的是什么?”
“是兰草。”李纨把绣绷给他看,“给你兰弟弟绣的肚兜。”
“真好看。”贾琮歪着头看,“我能学吗?”
李纨笑了:“男孩子学这个做什么?你该去读书。”
“我读了的。”贾琮道,“先生夸我字写得好。纨姐姐,我写给你看。”
他让琥珀拿来纸笔,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大字:芝兰玉树。
李纨看着那四个字,眼眶忽然热了。她别过脸,缓了缓,才道:“写得真好。你兰弟弟长大了,也要像琮哥哥一样,好好读书。”
贾瑶才五岁,正是活泼的年纪。她不怕生,围着李纨转,一会儿要看贾兰,一会儿要摸绣花,叽叽喳喳的,像只小雀儿。李纨不嫌烦,耐心地陪着她,给她讲些简单的故事。
这院子,终于有了些人气。
邢悦每隔几日就让孩子们来,有时还让厨房送些点心来。都是些软和易克化的,山药糕、栗子酥、桂花糖藕,说是给孩子们吃,可分量总是多些,明显是留给李纨的。
李纨心里明白,也不说破,只是更感激了。
转眼开春,贾兰半岁了。
这孩子生来体弱,虽然精心养着,可还是常生病。咳嗽、发热、拉肚子,一波接一波。李纨整夜整夜地守着,眼睛熬得通红。
这日贾兰又发热,小脸烧得通红,哭都哭不出来。李纨急得不行,让人去请太医。太医来了,诊了脉,开了方子,可药灌下去,烧就是退不下来。
“大奶奶,”太医斟酌着词句,“小公子先天不足,身子虚,这种反复发热......怕是要精心调养,急不得。”
李纨的心沉了下去。
先天不足。
这四个字像诅咒,悬在儿子头上。
太医走后,她抱着烧得迷迷糊糊的贾兰,坐在窗前,看着外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。暮色像浓墨,一点点吞噬着光明,也吞噬着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。
“珠哥儿......”她喃喃道,“我该怎么办......我护不住我们的孩子......”
正绝望间,外头传来脚步声。琥珀掀帘进来,手里捧着个小锦盒:“大奶奶,东院那边送东西来了。”
李纨茫然地抬起头。
琥珀打开锦盒,里头是个白玉小瓶,瓶身温润,贴着张纸条。纸条上是邢悦的字迹,工工整整:
“纨儿:此乃早年所得【幼儿固本丹】,对小儿体虚有奇效。每次半丸,温水化开,三日一次。勿问来历,放心用。”
李纨盯着那纸条,又看看那玉瓶,手指微微发抖。
“大奶奶......”琥珀迟疑道,“这药......”
“拿来。”李纨伸出手,声音坚定。
她不管这药是什么来历,不管会不会有问题。如今贾兰命在旦夕,哪怕只有一线希望,她也要试试。
药丸是褐色的,香气清雅。她用温水化了半丸,一点点喂给贾兰。孩子烧得迷糊,本能地吞咽着。
一夜无眠。
李纨抱着贾兰,眼睛盯着儿子的脸,一刻不敢闭。寅时初刻,她摸了摸贾兰的额头——烧退了。
真的退了。
她不敢相信,又摸了摸脸颊、脖颈,确实不烫了。贾兰睡得安稳,呼吸均匀,小脸红润了些。
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,砸在孩子脸上。
贾兰动了动,睁开眼睛,黑亮的眸子看着她,忽然咧开没牙的嘴,笑了。
那笑容,像破云而出的阳光,照亮了这个阴冷的清晨。
三日后,李纨带着贾兰去东院道谢。
邢悦正在给贾璋喂饭,见她来了,笑道:“纨儿来了,坐。兰哥儿看起来精神多了。”
李纨跪下,深深磕了个头。
“大伯母......”她声音哽咽,“兰儿的命,是您救的。这份恩情,纨儿铭记在心。”
邢悦忙扶起她:“快起来,这是做什么。兰哥儿是我侄孙,我疼他是应当的。”
她看着李纨憔悴的脸,轻声道:“纨儿,你要好好的。为了兰哥儿,你得撑住。”
李纨重重点头,眼泪又掉下来。
这一次,是感激的泪。
从东院出来,李纨抱着贾兰,走在回院的路上。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,照在身上,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。
墙角的竹丛里,冒出了嫩绿的新芽。
原来冬天真的过去了。
春天来了。
次年九月,秋高气爽。
荣国府张灯结彩,红绸从正门一直挂到内院,连园子里的树木都系上了红绸花。下人们穿着新衣,脚步匆匆,脸上带着笑——大少爷娶亲,是府里的大事,每个人都有赏钱拿。
王熙凤的嫁妆,早在三天前就开始往贾府送了。
那真是十里红妆,轰动全城。
头一抬是御赐的如意,第二抬是赤金镶宝石的头面,第三抬是江南织造的云锦......家具、摆设、衣裳、首饰,足足一百二十八抬,从王府抬到贾府,浩浩荡荡,走了整整一条街。看热闹的人挤在道路两旁,啧啧称奇。
“这王家的女儿,真是富贵啊!”
“听说新娘子才十六岁,貌美如花,又精明能干,贾府娶了这样的媳妇,真是福气!”
“可不是嘛,贾家大少爷是举人,明年就要考进士了,小两口真是郎才女貌......”
议论声传入东院,邢悦正帮着贾琏整理吉服。
大红的喜服,绣着金线蟒纹,穿在贾琏身上,衬得他面如冠玉,俊朗非凡。可他的脸上没有喜色,只有一种淡淡的疲惫。
“琏儿,”邢悦替他理了理衣领,轻声道,“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,高兴些。”
贾琏扯了扯嘴角,算是笑了:“儿子知道。”
“凤丫头......是个能干的。”邢悦斟酌着词句,“你们好好过日子。那三条规矩,她既然应了,就会守。你也不必太拘束,该亲近还是要亲近。”
贾琏点点头,没说话。
外头传来鞭炮声,噼里啪啦,震耳欲聋。迎亲的队伍要出发了。
贾琏朝邢悦和贾赦深深一揖,转身出了门。阳光照在他身上,大红喜服像一团火,烧得人眼睛疼。
邢悦站在廊下,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,心里百感交集。
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,今日要成亲了。娶的是一个他不爱、却不得不娶的女子。
为人父母,有些事,明知孩子会苦,也得推着他往前走。
“悦儿,”贾赦握住她的手,“回去吧,外头风大。”
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,在城里绕了一圈,停在王府门前。
王熙凤已经梳妆好了。凤冠霞帔,珠翠满头,脸上敷了厚厚的粉,点了胭脂,唇上涂着鲜红的口脂。镜中的少女明艳照人,可那双丹凤眼里,却没有新嫁娘的羞怯,只有一种锐利的光。
“凤儿,”王子腾夫人走进来,看着女儿,眼圈红了,“今日你出嫁,娘舍不得......”
“娘,”王熙凤转过身,握住母亲的手,笑容灿烂,“女儿是去享福的,您该高兴才是。贾府是国公府,琏二哥哥是举人,女儿嫁过去,就是长孙媳,将来有的是好日子。”
她说得轻松,可王子腾夫人看见,女儿的手指掐进了掌心。
“凤儿,”她低声道,“那三条规矩......你......”
“女儿记得。”王熙凤打断她,笑容不变,“敬公婆,守规矩,不插手产业。女儿都会做到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来:“至于子嗣......女儿一定会生下儿子。绝不会给那老虔婆机会,往琏二哥哥房里塞人。”
她说“老虔婆”时,眼神冷了冷。
王子腾夫人叹了口气,没再说什么。
吉时到,喜娘进来扶人。王熙凤盖上红盖头,眼前一片猩红。她扶着喜娘的手,一步步往外走。
每一步,都踏得稳稳的。
从今日起,她就是贾琏的妻子,荣国府的长孙媳。
那些屈辱,那些不甘,她会牢牢记住。
总有一天,她会把一切都讨回来。
花轿在鞭炮声中起程。吹吹打打,热闹非凡。王熙凤坐在轿子里,手指抚着腕上那对翡翠镯子——贾母给的见面礼。
冰凉的触感,让她清醒。
到了贾府,拜天地,入洞房。
一切都按规矩来。贾琏挑开盖头时,王熙凤抬起眼,朝他微微一笑。烛光下,新娘子面如桃花,眼波流转,美得惊心。
贾琏愣了一下,随即移开目光,客气道:“累了一天,早些歇息吧。”
礼貌,疏离。
王熙凤心里那簇火苗,又窜高了一寸。可她面上不显,依旧笑得甜美:“夫君也累了,妾身伺候夫君更衣。”
一夜无话。
第二日敬茶,王熙凤表现完美。
给贾母敬茶,甜言蜜语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。给贾赦邢悦敬茶,恭恭敬敬,礼数周全。给贾政王夫人敬茶,亲亲热热,一口一个“姑母”。
轮到李纨时,她特意多说了几句:“纨姐姐,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。兰哥儿是我侄儿,我会疼他的。”
李纨垂着眼,轻声道:“谢凤妹妹。”
一圈茶敬下来,滴水不漏。连最挑剔的贾母,都连连点头:“是个懂事的。”
邢悦冷眼瞧着,心里明镜似的。
王熙凤这是在立人设——孝顺公婆,和睦妯娌,疼爱子侄。完美的长孙媳形象。
可越是完美,越让人不安。
三朝回门,王熙凤带了丰厚的礼物回娘家。王子腾夫人拉着女儿的手,细细问了在贾府的情况。
“都好。”王熙凤笑道,“老太太疼我,公婆也和气。琏二哥哥......待我也好。”
她说“待我也好”时,嘴角的笑容淡了些。
王子腾夫人看在眼里,心疼道:“凤儿,委屈你了。”
“不委屈。”王熙凤摇摇头,眼神坚定,“这才刚开始。娘,您放心,女儿一定会过得很好。比所有人都好。”
从王府回来,王熙凤正式开始了在贾府的生活。
她每日晨昏定省,从不缺席。对贾母,变着法儿地讨好;对王夫人,亲热恭敬;对李纨,关心体贴;对邢悦......礼貌周全,可那份周全里,总隔着一层。
她开始帮着王夫人管家。账目过目不忘,人事安排井井有条,下人们又敬又怕。不过半个月,府里上下都知道,新进门的二奶奶,是个厉害角色。
这日晚间,贾琏从书房回来,见王熙凤还在灯下看账本,皱眉道:“这么晚了,还不歇息?”
王熙凤抬起头,笑道:“还有些账目没理清。夫君先歇吧,妾身再看一会儿。”
贾琏看着她灯光下认真的侧脸,忽然想起母亲的话——凤丫头是个能干的。
确实能干。
可这份能干,让他有些不安。
“夫君,”王熙凤忽然开口,眼睛还看着账本,“妾身听说,东院有几处产业,收益极好。不知是哪位掌柜在打理?妾身想学学。”
贾琏心头一凛。
这才半个月,就惦记上东院的产业了?
“那些事有父亲母亲操心,你不必过问。”他淡淡道,“早些歇息吧。”
说完,转身去了净房。
王熙凤放下账本,盯着他的背影,指甲掐进了掌心。
又是这样。
每次她想问东院的事,他就避而不谈。
敬公婆,不插手产业——那三条规矩,像三道枷锁,锁得她喘不过气。
可她王熙凤,从来不是认命的人。
烛光跳动着,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
那双丹凤眼里,闪过一丝不甘,一丝狠厉。
早晚有一天。
早晚有一天,她会打破这些枷锁。
会让贾琏真心待她。
会让这荣国府上下,都听她的。
一定会的。
窗外,秋风乍起,吹得树叶哗啦啦响。
像无数声叹息。
又像某种预兆。
这桩婚事,终于成了。
可真正的较量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