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冬至前一夜，创智天地写字楼的中央空调彻底罢工第三天。冷风从消防通道的缝隙钻进来，卷着走廊里的碎纸屑贴在玻璃幕墙上，像给23层的办公区镶了圈发皱的银边。张小莫裹着米白色羽绒服，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，指甲盖边缘的倒刺被冻得发白——这是她休完产假回归岗位的第三个月，“团圆花”童装系列刚闯过库存危机，年度总结报告就成了压在头顶的新石头。
“张姐，再冲杯热的呗？”邻座的林晓雨举着星巴克杯晃了晃，奶泡在杯壁上留下圈浅咖色的印子，“我刚叫了外卖，给你带杯热拿铁？不加糖，符合你‘养生中年’的标准。”她的卫衣帽子上别着个卡通别针，是今年最火的动漫形象，桌角的暖手宝亮着橘色的灯，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。
张小莫抬手按住笔记本电脑的出风口，那里吹出来的风比室温还低，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了21:01。她摸了摸桌角的保温杯，金属外壳凉得像块冰，拧开盖子时，枸杞和桂圆沉在杯底，水已经凉透了，连带着杯壁上母亲贴的“平安”贴纸都失去了温度——这杯子是父亲走前给她买的，杯身刻着朵小小的野雏菊，说是“女儿在外面打拼，喝口热的暖身子”。
“不用了，我这儿还有热水卡。”她把保温杯塞进羽绒服内袋，用体温焐着，“你那份新媒体运营的报表再核对下，去年双十二的复购率数据有点偏差，别被财务挑出来。”林晓雨刚入职半年，是公司重点培养的“95后储备干部”，ppt做得比谁都花哨，就是总在数据细节上掉链子，每次都是张小莫帮她兜底。
“知道啦张姐！”林晓雨吐了吐舌头，转身对着屏幕敲键盘，手指在触控板上翻飞的速度比张小莫快一倍。她的桌案上堆着几本网红职场书，书名都是“30岁前实现财务自由”之类的，和张小莫桌角的《儿童心理学》《中老年护理手册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。
办公区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笑声，是市场部的几个年轻人在拆快递，盒子里是刚买的暖宝宝和自热火锅。“明年冬至，我妈寄了饺子，速冻的，放微波炉三分钟就好。”“我订了火锅外卖，明天中午在茶水间煮，谁要一起？”他们的声音不大，却像根细针，扎得张小莫太阳穴突突地跳。
她想起早上出门时，婆婆正给念念穿羽绒服，小家伙抱着她的腿哭，说“妈妈今天能不能早点回来，陪我做冬至汤圆”。怀里的二宝刚满六个月，被月嫂抱在怀里哼唧，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角不肯松开。她哄了足足十分钟，才在念念的“拉钩约定”和二宝的哭声里匆匆出门，连婆婆递过来的热包子都没顾上吃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，是月嫂发来的视频。二宝已经睡着了，小脸上还带着奶渍，婆婆坐在床边，手里织着件蓝色的小毛衣，袖口绣着野雏菊的雏形——是“团圆花”系列的婴儿款，婆婆说“自己织的穿着暖和，比买的舒服”。视频最后，念念举着个歪扭的汤圆面团凑过来，声音含糊不清：“妈妈，我留了最大的面团给你，等你回来一起包。”
张小莫的眼睛有点发潮，赶紧把手机调回静音。她点开年度总结的ppt，第一页的“年度目标完成率”后面跟着个刺眼的“89%”，离公司要求的95%还差一大截。上个月因为二宝发烧，她请了三天假，刚好错过了“团圆花”与母婴博主的合作谈判，导致季度销售额少了200万，这个缺口成了年度总结里最难看的一笔。
“张经理，这份是竞品分析报告。”实习生小王抱着文件夹跑过来，羽绒服上沾着雪粒子，“刚从打印间拿的，还有您要的近三年客群画像，我用python做了可视化图表，比Excel清楚。”他把文件放在桌上时，不小心碰到了张小莫的保温杯，凉水流出来一点，滴在报表的“35岁以上客群占比”那栏。
“谢谢。”张小莫赶紧擦干净报表，目光却停在“35岁”这三个字上。上周部门例会时，总监李总特意提了句“团队要注入新鲜血液”，说市场部已经裁了两个35岁以上的老员工，理由是“学习能力跟不上，对新平台玩法不熟悉”。她当时攥着保温杯的手都在抖，杯子里的枸杞水还热着，却暖不透心里的寒意。
林晓雨突然凑过来，压低声音说：“张姐，我听说运营部要优化人员，名单可能下周就出来了。”她指了指张小莫的电脑屏幕，“你这份总结里，要不把‘家庭原因导致业绩波动’那段删了？李总最烦这种‘借口’，上次王姐就是因为提了孩子生病，被他批了半个钟头。”
张小莫的手指停在键盘上，屏幕上的光标闪得刺眼。她想起刚入职时，自己也是这样跟着老员工后面转，熬夜做报表、跑市场，从来不会因为“累”或者“家里有事”请假。那时候她的保温杯里装的是冰咖啡，桌角堆的是行业报告，而不是护理手册和育儿书。
“删了就不是事实了。”她最终还是没删那段话，而是在后面补了句“已通过优化工作流程、对接兼职助理等方式，确保后续工作不受影响”。她点开兼职助理的简历，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，要价不高，还会用最新的设计软件，刚好能帮她分担一部分基础工作——这是她咬牙从自己工资里挤出的预算，为的就是能在工作和家庭之间找到平衡。
茶水间的热水器发出“咕嘟”的响声，张小莫拿着保温杯走过去，刚接满热水，就碰到了总监李总。他穿着件羊绒大衣，手里拿着份文件，看到张小莫时愣了一下，随即露出个公式化的笑容：“张经理还在忙？年度总结差不多就行了，不用太较真。”
“李总，数据我再核对一遍，确保准确。”她握紧保温杯，野雏菊的刻痕硌得掌心发疼，“上次的母婴博主合作，我已经重新对接了，春节前能签下来，弥补去年的业绩缺口。”
李总却摆了摆手，目光落在她的保温杯上：“小张啊，我知道你家里事多，”他顿了顿，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敷衍，“但公司现在在转型期，需要的是能‘全身心投入’的人。你看市场部的林经理，孩子比你家的还小，人家天天住在公司，业绩不照样顶呱呱？”他拍了拍她的肩膀，“好好想想，是家庭重要，还是工作重要。”
热水从保温杯的缝隙里渗出来，烫得张小莫手一缩。她看着李总离去的背影，突然想起父亲透析时说的话：“人活着，不是为了某一件事活，是为了身边的人活。”她拧上保温杯的盖子，枸杞和桂圆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开，香气飘进鼻腔，是熟悉的温暖味道。
回到工位时，林晓雨已经下班了，桌角留着张便签：“张姐，我把新媒体报表的最新模板发你邮箱了，里面有短视频平台的算法分析，对你有用。”她的星巴克杯已经空了，扔进垃圾桶时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响。
张小莫点开邮箱，模板做得很详细，连最新的直播带货话术都附在了后面。她突然想起下午帮林晓雨改报表时，小姑娘说“张姐，你教我的数据核对方法太有用了，上次帮我躲过一劫”。原来职场里的温度，不只是年轻人的热咖啡，还有这种相互扶持的微光。
手机又震动起来，这次是张建斌发来的：“妈说汤圆煮好了，我把念念和二宝哄睡了，你忙完直接回来就行，我给你留了一碗，放保温桶里。”后面跟着个野雏菊的表情包，是她公司的logo。
她看着屏幕上的消息，突然觉得没那么累了。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句号，年度总结的标题改成了“稳中求进：‘团圆花’的成长与责任”。她把保温杯放进包里，里面的枸杞水还热着，暖得能焐热整个手心。
走出写字楼时，雪已经下起来了，细小的雪粒子落在羽绒服上，像撒了层白糖。年轻人们成群结队地走在前面，讨论着明天的冬至火锅和周末的演唱会，笑声在雪夜里传得很远。张小莫跟在后面，脚步很稳，怀里的保温杯贴着肚子，能感觉到二宝轻微的胎动——那是生命的力量，也是她前行的底气。
路边的路灯亮着橘色的光，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她想起父亲的轮椅、母亲的拐杖、念念的鸽群，还有保温杯上的野雏菊，突然明白，所谓的中年危途，从来不是年龄的红线，而是不敢平衡生活的勇气。就像这杯枸杞水，凉了可以再热，只要心里的火不熄，就总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路。
走到小区门口时，张建斌打着伞在等她，手里提着个保温桶。“刚出锅的汤圆，黑芝麻馅的，你最爱吃的。”他把伞倾向她这边，雪落在他的肩膀上，“妈说，冬至要吃热汤圆，来年才能顺顺利利。”
张小莫接过保温桶，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。她抬头看向家里的窗户，客厅的灯还亮着，窗帘上印着婆婆织毛衣的影子。雪越下越大，却一点都不觉得冷，因为她知道，无论职场上有多少冰冷的“红线”，家里永远有一碗热汤圆，有一盏等她的灯，有一群爱她的人。
第二天早上，张小莫把优化后的年度总结发给了李总，附件里还附上了母婴博主的合作意向书。她的保温杯里换了新的枸杞和桂圆，是母亲早上帮她泡的，还加了两颗红枣。走进办公区时，林晓雨朝她比了个“加油”的手势，桌角的暖手宝已经提前帮她打开了，橘色的灯光和保温杯的暖意交织在一起，在寒冬的办公室里，织成了一片小小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