裁定者的飞船像一颗死掉的白色牙齿,嵌在绿绒星的轨道上。四十八小时倒计时在议事厅的主屏幕上**跳**着,红色的数字每减一秒,议事厅里的空气就**绷**紧一分。
“自述叙事”四个字,像一块烧红的铁,**砸**进了联盟这个勉强拼凑起来的大家庭里,烫得每个人都在跳脚。
“什么叫‘最核心真实’?”矮人代表格隆把战斧**剁**在长桌上,斧刃砍进木头两寸深,木屑**炸**起来,“是我们先祖用血从矿坑里挖出第一条秘银脉的故事?还是我们在‘灾厄’悬赏时,顶着压力没把林源交出去的选择?”
他对面,水母意识体潺流的光晕剧烈**波动**:“那些都经过美化!‘自述’要真实,真实就应该包括我们曾在资源短缺时,暗中克扣过机械族的能量配给!包括我们因为恐惧,差点投票赞成将林源隔离!”
“你疯了?”精灵老祭司猛地**抬头**,手里的断杖**磕**在地上,“把这种丑事交出去?遗构族会怎么看我们?‘低劣’、‘自私’、‘不配存在’!”
“可那是事实!”潺流的光晕**收缩**又**膨胀**,“如果我们只交光鲜部分,被他们发现隐瞒,后果更糟!”
岩石文明的燧石体表结晶层**咔咔**作响:“我认为,应该提交我们文明最辉煌的技术成就叙事——如何将地核能量转化为稳定光源。这代表秩序、效率、可控性,符合‘伟大工程’维护者的审美。”
“放屁!”另一个矮人代表**拍**桌子站起来,“那你们怎么不提三次地壳实验失败炸掉半个大陆的事?光鲜?全是疤!”
“至少我们没像某些文明,在坟场边缘靠捡破烂为生!”燧石反击。
“你说谁捡破烂?!”
议事厅瞬间**炸**了。不同文明的代表们**站**起来,**指**着对方鼻子,声音**撞**在一起,混成一片愤怒的嗡嗡声。有人翻旧账,有人揭短,有人把几百年前的边境摩擦都**拽**出来当弹药。长桌上的杯子被震得**跳**起来,水**洒**得到处都是。
小远坐在长桌一端,没动。
他面前摊着那本厚重的笔记,但一页也没翻。他手里捏着一支老式钢笔——笔杆是实木的,笔尖有点秃了。他用拇指**摩挲**着笔杆上经年累月磨出的凹痕,眼睛垂着,看着桌上那一小滩洒出来的水渍慢慢**洇**开,浸透纸张。
争吵声像潮水一样**涌**过来,又**退**下去。他听见格隆在吼“荣誉”,听见潺流在说“真实”,听见燧石强调“效率”,听见精灵老祭司低声念叨“尊严”。
他还听见更多。
窗外,绿绒星的风**吹**过议事厅外那排新栽的树苗,叶子**沙沙**响。远处,港口区装卸货物的号子声隐约**飘**进来,带着汗味和金属味。更远的地方,菜园那边,玛莎大婶大概又在跟谁**吵**浇水的事,声音尖利,但充满活气。
这些声音,和议事厅里的争吵**混**在一起,不分彼此。
小远的拇指停住了。
他慢慢**抬**起头。
没敲桌子,没喊安静。他只是把手里那支钢笔,**竖**着,轻轻**顿**在桌面上。
“咚。”
声音不大,但议事厅里的争吵像被掐住了脖子,**戛然而止**。
所有人都转过头,看着他。
小远的眼神很平静,甚至有些疲惫。他**扫**过格隆涨红的脸,**扫**过潺流紊乱的光晕,**扫**过燧石紧绷的结晶层,**扫**过每一张或愤怒、或焦虑、或茫然的脸。
“我们在这里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**沉**得像石头,“吵了三个小时,吵该交什么样的故事,才能让一个觉得我们是‘污染’的陌生文明,承认我们有资格活着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回桌上那滩水渍。
“我们怕交辉煌史诗,被说‘虚假’;怕交惨痛教训,被说‘低劣’;怕交技术成就,被说‘单调’;怕交阴暗秘密,被说‘肮脏’。”小远说,“因为我们在猜,他们喜欢什么。像考生猜考官的心思。”
他**抬**起眼,看向主屏幕上那颗白色飞船的影像。
“但我们猜不到。”他说,“我们连他们是什么,到底要什么,都搞不清。我们有的,只有我们自己——不是辉煌的那个‘我们’,不是悲惨的那个‘我们’,不是高效或低效的那个‘我们’。”
他**站**起来,手按在摊开的笔记上。
“我们有的,就是过去十年,在这张桌子上,在这个网络里,每天发生的——争吵,妥协,帮忙,拆台,分享,隐瞒,哭,笑,建东西,砸东西,种活一棵苗,又养死另一棵……所有这些**碎片**。”
他看向江若雪的投影。江若雪一直在角落沉默记录,此刻对他**点**了点头。
“所以,”小远说,“我们不交任何一个文明的‘故事’。”
他**转**向长桌两侧的代表们,一字一句:
“我们交‘分布式叙事网络’过去十年里,所有未经修饰、未经筛选、包括所有失败尝试和丑陋争吵的**日常交流记录摘要**。”
议事厅里**死寂**。
几秒后,格隆**瞪**大眼:“你……你要把我们所有丢人的事,打包送出去?!”
“对。”小远说,“包括你上次喝醉了在公共频道唱跑调的战歌,包括潺流私下抱怨精灵族音乐太难听,包括燧石那次算错账导致联盟预算亏空,包括我上个月仲裁失误激化了两个文明的矛盾——所有。”
“这会让我们看起来像一群乌合之众!”精灵老祭司声音发颤。
“我们本来就是。”小远看着他,“从废墟里爬出来,带着不同伤疤,操着不同语言,揣着不同心思,硬凑在一起活下去的一群……乌合之众。但我们也一起挡住了‘灾厄’的悬赏,一起送林源上路,一起建起了这个网络。”
他**吸**了一口气,声音更沉了:
“真实,就真实到底。我们是什么样,就给他们看什么样。让他们自己判断,这一团乱麻、充满矛盾的‘存在’,值不值得留。”
没人再说话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,和窗外持续的风声。
江若雪的投影**亮**了起来。“记录摘要已按时间轴和关联性初步整理,”她说,“总量约等于三座图书馆的文字信息,包含七千四百万次有效交流片段,其中明确标记为‘冲突’或‘负面’的占百分之三十一。需要最终确认:提交吗?”
小远**看**向格隆。矮人**攥**着斧柄,手背青筋**暴**起,最后**闭**上眼,**点**了点头。
他**看**向潺流。水母意识体的光晕**缓缓平复**,**吐**出一个词:“提交。”
他**看**向燧石。岩石文明的体表结晶层**停止了摩擦**,**传出**一声沉闷的:“可。”
他**看**向精灵老祭司。老人握着断杖的手**松开**,又**握紧**,最终**垂**下了头。
小远**转**回身,对着江若雪:“提交。”
***
数据流**涌**向轨道上的白色飞船。
没有影像,没有声音,只有最原始的、未经压缩的编码信息,像一条沉默的河,**流**进裁定者指定的接收端口。
发送过程持续了六小时。期间,整个绿绒星都**屏**住了呼吸。街道上空荡荡的,人们聚在家里,盯着屏幕,或者干脆望着天空,仿佛能看见那些承载着他们十年生活的数据,正飞向那个冰冷的白色审判者。
发送完成的瞬间,主屏幕上的通讯状态指示灯**跳**成了“接收中”。
然后,就是**等待**。
十分钟。半小时。两小时。
白色飞船毫无动静。没有确认,没有回复,连之前那种无处不在的、令人昏睡的叙事场压力,都**消失**了。仿佛那艘船突然变成了一块真正的、没有生命的石头。
议事厅里,代表们没人离开。有人**靠**在椅子上**打盹**,有人**来**回**踱**步,有人**盯**着屏幕眼睛**发直**。小远坐在原位,手里那支钢笔在指间**转**来**转**去。
第四小时十七分,指示灯**变**了。
“接收完成。正在解析。”江若雪的声音在寂静中**响**起。
又过了半小时。
白色飞船终于传来讯息——不是广播,只定向发给小远、璃虹和逻辑核:
“**数据已接收。混沌度超标,逻辑矛盾密度超越常规模型阈值。无法进行即时评估。已将所有数据转发至静默区圣殿,请求主脑进行深度分析。**”
“**请尔等三人,于三标准时内,抵达本舰。即将启程前往圣殿,等待最终裁定。**”
讯息**断**了。
议事厅里响起一片**松**气声,随即又被更深的**焦虑**取代。暂时安全了,但审判被推迟到了更神秘、更遥远的地方。
小远**站**起身,开始收拾桌上的笔记和钢笔。动作很慢,但很稳。
“我们走。”他对走过来的璃虹和逻辑核说。
***
出发前夜,小远没回住处。他去了菜园。
夜色很沉,没有月亮,只有稀疏的星光。菜园里黑乎乎的,老榕树像一团蹲踞的巨兽影子。竹篱里,那株变异番茄母株在黑暗中**散发**着微弱的、温暖的金色光晕,像一盏小小的、不会熄灭的灯。
璃虹已经在那里了。她蹲在竹篱外,手**伸**过篱笆缝隙,轻轻**搭**在一根低垂的枝条上。植株的叶片**卷**起来,**裹**住她的手指,像在挽留。
“明天要走了。”璃虹低声说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植株说。
植株没有反应。光晕依旧稳定地**流淌**。
小远走到她旁边,也**蹲**下来。泥土的潮气**渗**进裤腿,凉凉的。
“它会没事的。”他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璃虹说,手没**抽**回来,“玛莎大婶答应每天来跟它说话。江若雪会监控它的能量读数。只是……”
她**顿**住了。
就在这时,竹篱里的母株,突然**动**了。
不是风吹的那种动。是所有枝叶同时**绷**紧,主干上的金色纹路像活过来的蛇一样**急速游走**、**收缩**,从遍布全身,向着主干顶端**汇聚**。
光芒**暴涨**,把整个菜园照得亮如白昼,又**骤**然**熄灭**。
黑暗重新**吞**没一切。小远和璃虹的眼睛还没适应,只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“**噗**”,像是熟透的果实落进草丛的声音。
几秒后,视力恢复。
他们看见,母株主干顶端,那些金色纹路汇聚的地方,**结**出了一颗果实。
不是番茄。
是一颗**半透明**的、拳头大小的**琥珀色球体**。球体内部,有细碎的光影在**流转**,像封存了一小片活动的星空,又像是某种极其复杂的微观结构在缓慢**生**灭。
植株本身的光芒彻底**黯**淡下去,恢复成普通植物的模样,只有那颗琥珀果实,在黑暗里**散**发着柔和的、稳定的光。
璃虹**抽**回手,**站**起身,**翻**过竹篱,**走**到植株前。她**仰**头看着那颗果实,呼吸**屏**住了。
她**伸**出手,指尖**触**碰到果实的表面。
冰凉。光滑。然后——
**轰**。
不是声音的轰响,是意识的**冲撞**。
一段破碎的、不属于她的画面和感觉,**砸**进了她的脑海:
**焦黑的土地。视野很低,像是趴在地上。一只沾满灰烬和血污的手**伸**过来,手指**抠**进焦土,**挖**出一个小小的坑。手掌**摊**开,掌心托着一点微弱的、随时会熄灭的**金色光粒**。手**颤**抖着,将光粒**放**进坑里,然后用土**掩**上,轻轻**拍**实。**
**疲惫到极点的叹息声,仿佛从灵魂最深处**挤**出来。**
**然后,黑暗。**
画面**碎**了。
璃虹**踉跄**后退,后背**撞**在竹篱上,竹竿**哗啦**响。她大口**喘**着气,额头冷汗**冒**出来,心脏**狂**跳,像是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逃亡。
小远**冲**过来扶住她:“怎么了?”
璃虹**抓**住他的胳膊,手指**掐**进他衣服里。她**抬**起头,看着那颗琥珀果实,又**转**头看向小远,嘴唇**抖**了半天,才**挤**出声音:
“林源……他……埋了东西……”
“在这里。”
她**指**着植株脚下的那片土,手指**颤**得厉害。
“他最后……把一点光……埋在了这片土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