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底的厮杀已臻白热，箭矢破空的尖啸、滚木礌石撞击的闷响、刀剑入骨的钝音、濒死的惨嚎与愤怒的吼叫，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，在山谷狭窄的空间里沸腾、激荡。
蜀军伏兵从四面八方杀出，如怒涛拍岸，不断冲击、分割着陷入混乱的魏军队伍。
李昭等人虽拼死指挥抵抗，但地形劣势太大，魏军伤亡急剧增加，阵线不断被压缩。
崖壁高处，姜维俯视着下方一边倒的战局，眉头却越锁越紧。
最初的凌厉杀意渐渐被一种冰冷的不安所取代，太顺利了，顺利得近乎诡异。
成济是何等人物？
那是能在洛阳惊变中反手定乾坤，于潼关绝地击溃司马望十万大军的当世名将。
其用兵，姜维虽未正面交手，却通过细作情报反复研究过，深知此人胆大心细，善察虚实，既有雷霆手段，亦有狐狸般的谨慎。
此次蜀军弃剑阁“溃逃”，虽是他姜伯约殚精竭虑设下的诱敌之策，处处力求逼真，但以成济之能，岂会如此轻易地被廖化的疑兵一路引至此等绝地？
追击的势头是否太过急切？
队伍的行进与遇伏时的反应，固然有猝不及防的慌乱，但细看之下，那面“成”字大纛附近的抵抗，似乎总在险之又险处维持着阵型不散，像一块不断被冲刷却始终未完全崩溃的礁石。
“大将军，魏军前锋已溃，中军被围，覆灭在即！”副将董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前来禀报。
姜维却没有回应他的兴奋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战场之外，尤其是他们来时的峪口方向，以及更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影。
他沉声问道：“我军斥候，可曾发现谷口之外，或是我军后方山林间，有魏军后续人马的踪迹？哪怕是一点烟尘，一丝异动？”
董厥一愣，旋即道：“方才已有回报，谷口外廖将军疑兵撤回方向，以及我军后方预设的警戒线上，均未发现大队魏军。魏军追兵，似乎……尽在此谷中了。”
“尽在此谷？”姜维心头猛地一沉，那股不安瞬间放大为刺骨的寒意。
不对！绝对不对！
成济若真倾力追击，意图一举歼灭自己这支蜀军主力，绝不可能只派这些人深入险地。
成济麾下那号称十余万的伐蜀大军主力呢？
就算需要留兵镇守要隘、保障粮道，能用于追击的精锐也绝不止此数！
他们去了哪里？为何放任先锋和中军陷入绝境而不救？除非……
一个冰冷彻骨、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——除非，眼前这支被围的魏军，本身也是一个诱饵！一个更大陷阱的组成部分！
成济识破了他的弃关诱敌之计，不仅识破，更是将计就计，以一部精锐为饵，诱使他姜维将主力尽数投入这山谷来围歼“猎物”，从而让自己也暴露在另一个更致命的打击之下。
那消失的魏军主力，此刻恐怕正在……
“快！”姜维猛地转身，声音因极度的惊悸而略显嘶哑。
“传令！前军变后军，后军变前军，各部立刻脱离接触，向谷口方向交替掩护撤退！放弃全歼谷中魏军，快！”
“什么？”董厥及周围将领无不骇然变色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眼下胜券在握，敌军已成瓮中之鳖，正是扩大战果、重创甚至全歼这支魏军追兵的大好时机，大将军为何突然下令撤退？
还是如此仓促、近乎溃退的撤退？
“大将军！战机稍纵即逝啊！”一名性急的将领忍不住喊道。
“谷中魏军即将崩溃，此时撤退，岂不前功尽弃？”
“这是命令！”姜维厉声喝道，眼中已布满血丝，那是一种智谋被更高明对手洞悉并反制的惊怒。
“成济的主力不在谷中！我们中计了！再不撤，被全歼的就是我们！快去！”
他最后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，甚至是一丝恐慌。
众将虽仍茫然，但见姜维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，不敢再问，急忙转身欲去传令。
然而，已经晚了。
就在姜维命令出口的几乎同时——
“报——！！！”一名浑身浴血、头盔歪斜的蜀军哨骑，连滚爬爬地从后方山林小径冲上姜维所在的高地，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变了调。
“大将军！不、不好了！我军后方，出现大量魏军旗号！漫山遍野，不计其数！打着‘成’字旗！距此已不足十里！侧翼山林中也发现魏军运动迹象，我们……我们被包围了！”
高地上瞬间死寂，所有听到的将领，包括董厥在内，面如死灰。
姜维身形晃了晃，扶住旁边的岩石才站稳，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。
成济……好一个成济！
他竟然亲率主力，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剑阁以南的复杂山区，不是尾随追击，而是预判甚至引导了他姜维的撤退和设伏路线，直接插到了蜀军主力的背后。
这个他为自己选定的葬敌之地，此刻却成了蜀军主力的绝境！
“快！执行撤退命令！不惜一切代价，向东北方山区突围！那里地形最复杂，或有一线生机！”姜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嘶声下令，此刻任何犹豫都是致命的。
但命令的传达和执行需要时间，而战场形势的崩塌往往只在一瞬间。
下方的山谷中，原本在蜀军猛攻下节节败退、苦苦支撑的魏军，似乎也感应到了战场之外那惊天动地的变化。
尤其是那面“成”字大纛下，一直冷静指挥着部队抵抗的李昭，敏锐地察觉到了蜀军攻势的微妙变化——那股必杀的狠劲似乎在衰减，部分蜀军部队出现了向后收缩、调整部署的迹象。
紧接着，山谷两侧崖顶，蜀军弓弩手的射击变得稀疏凌乱起来，甚至有些射手开始慌张地向下张望，滚木礌石的投放也停止了。
李昭心中雪亮，时机到了！
他猛地跃上一块较高的岩石，扯开喉咙，用尽平生力气，对着周围仍在血战的魏军将士，对着山谷中每一个能听到声音的角落，发出雷霆般的咆哮：
“将士们！撑住！成济将军的主力已到！蜀军后路已断！他们被我们包围了！援军就在眼前！随我杀出去！内外夹击，全歼蜀狗！杀！！！”
这吼声如同注入绝境疲兵的强心剂，又如点燃干柴的烈火。
“成济将军来了！”
“援军到了！杀啊！”
“内外夹击！灭了他们！”
谷中原本士气低迷、近乎绝望的魏军，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。
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反败为胜的渴望，化作一股狂暴的力量。
他们不再被动防御，而是如同受伤的猛兽，向着周围的蜀军发起了疯狂的反扑。
刀锋变得更加狠厉，步伐变得更加迅猛，原本摇摇欲坠的阵线，竟然稳住了，并开始向外反推！
原本志在必得、正要执行撤退命令的蜀军，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魏军疯狂的反击打得措手不及。
后方出现庞大魏军主力的恐怖消息，如同瘟疫般在军中飞速蔓延，恐慌开始滋生。
前有“困兽”突然变成“疯虎”反噬，后有真正的猛虎包抄而来，许多蜀军士卒瞬间陷入茫然和恐惧，进退失据。
战局，在这一刻发生了戏剧性的、彻底的逆转！
崖顶上的姜维，眼睁睁看着下方谷中蜀军的攻势迅速瓦解，看着魏军绝地反击的狂潮，看着更远处山林间隐隐扬起的、属于魏军主力的大片尘土和隐约传来的、沉闷如雷却又越来越近的战鼓与喊杀声……
他知道，自己精心策划的“伏虎”之计，已然彻底失败。
非但没能伏虎，反而被猛虎将计就计，引入了更深的陷阱。此刻，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已然互换。
“大势去矣……”姜维心中一片冰凉，但他不愧为蜀汉最后的顶梁柱，强压下满心的挫败与苦涩，咬牙道：“董厥，你率本部精锐，不惜代价，为我大军开路！其余各部，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，轻装简从，随我向东北突围！能走多少，是多少！”
言罢，他最后望了一眼谷中那面在血火中猎猎飞扬的“成”字大纛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、棋逢对手却又败得无话可说的神色，随即毅然转身，汇入开始仓促撤退的洪流。
这座他选定的决胜之地，此刻却成了蜀军主力的噩梦开端。而这场战役的胜负天平，在成济将计就计、奇兵天降的谋略之下，已无可挽回地倒向了魏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