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祯七年,三月初三。东洲,金山卫(旧金山)。
北太平洋的雨季来得猝不及防且绵延不绝。
整整半个月,阴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这座刚刚建立在荒原上的简易营地。天空是灰色的,大海是灰色的,就连原本充满希望的淘金地,也变成了一片令人绝望的烂泥塘。
虽然河里的金沙让人疯狂,每天都有成袋的沙金被送入总督府的临时库房,但黄金买不来干燥的床铺,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湿气。
危机正在蔓延。
从大明带来的帆布帐篷开始发霉、腐烂,散发出难闻的霉味。刚刚搭建的红杉木板房,因为木材没有经过充分的阴干和防腐处理,在潮湿的海风中迅速变形、开裂,甚至在墙角长出了色彩斑斓的毒蘑菇。许多工匠患上了风湿,咳嗽声在营地里此起彼伏。
“王爷,再这样下去不行啊。”
孙得胜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,走进李苏的帐篷,满脸愁容:
“弟兄们的衣服都湿透了,火药也受了潮。要是这时候那一群还没露面的西班牙人打过来,咱们连个像样的掩体都没有。靠这些烂木头?一炮就塌了!”
李苏放下手中的地图,看着帐篷顶上滴落的水珠,眉头紧锁。
他需要更坚固、更干燥、更耐久的建筑材料。他想到了在大明时构想过的、能够改变建筑史的**“波特兰水泥”**。
……
金山卫城外,临时石灰石矿场。
雨棚下,几座简易的竖窑正冒着黑烟。
宋应星满脸黑灰,像个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乞丐。他手里捧着一堆灰褐色的、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硬块,神情沮丧地跪在李苏面前,声音沙哑得像是在哭:
“王爷,咱们……失败了。”
“失败了?”李苏蹲下身,捡起一块硬块,入手沉重且冰冷。
“是。”宋应星指着那堆废渣,眼中满是不甘:
“按照您的方子,我们找到了最好的石灰石和粘土,也搭起了竖窑。可是……这里的煤炭(表层煤)火力不够,风箱也跟不上,炉温始终上不去,烧不到那个‘玻璃化’的程度(熟料化)。没有高温,这就只是一堆烧坏了的石头。”
“而且……更难的是磨粉。”
宋应星举起那硬得像铁一样的熟料,狠狠地砸在地上,火星四溅,却纹丝不动:
“就算烧出来了,这东西比花岗岩还硬!咱们带来的石磨根本磨不动,转两圈就崩齿了。没有那种极细的粉,这就只是一堆废渣,沾水也不凝固,根本做不了‘神泥’。”
李苏看着那堆废渣,沉默了许久。
他意识到自己太急了。
水泥是工业文明的产物,需要高温回转窑、需要球磨机、需要精确的温控。在这一无所有的荒原上,想一步登天造出波特兰水泥,确实是痴人说梦。工业是一环扣一环的,缺了哪一环都转不起来。
“那就降级。”
李苏扔掉手中的废渣,站起身,目光扫过远处那片红色的粘土坡:
“既然造不出神泥,那就用老祖宗用了几千年的法子。”
“烧砖。烧石灰。”
“这里到处都是优质的红粘土,到处都是红杉木。”李苏的声音坚定有力:
“给我起窑!烧红砖!我要用红砖把这金山卫,砌成一座铁桶!”
……
三天后。金山卫西侧,红土坡。
一座座巨大的、圆形的**“馒头窑”**在河岸边拔地而起。虽然没有水泥的高科技,但大明的烧砖技术独步天下,宋应星虽然搞不定水泥,但烧砖却是手到擒来。
“都动起来!别偷懒!”
数千名幸存的日本劳工被驱赶着,赤着脚跳进巨大的泥坑里。冰冷的泥水漫过他们的小腿,他们必须用双脚反复踩踏粘土,混合着切碎的干草,将其踩成细腻的熟泥。
这是最原始、最残酷的人力搅拌机。
“啪!啪!”
监工的皮鞭在空中炸响。
“踩!用力踩!踩不匀的,今晚没饭吃!”
泥浆被填入木模,脱出砖坯,晾晒,然后像积木一样码进巨大的窑炉。
“点火!”
随着李苏的一声令下,早已填满炉膛的红杉木被点燃。
滚滚浓烟升腾而起,遮蔽了天空。巨大的馒头窑像是一头吞噬木材的巨兽,内部的温度在不断攀升。
十二个时辰后。封窑,淋水(如果烧青砖)或自然冷却。
当窑门被打开的那一刻,一股热浪扑面而来。
第一批色泽红润、表面带有自然火痕的红砖被工匠们用独轮车推了出来。
孙得胜走上前,拿起一块还烫手的红砖,抽出腰刀,用刀背狠狠敲了下去。
“叮——”
一声清脆悦耳的金石之音回荡在场地上。砖头没断,刀背反而震得发麻。
“好东西!真是好东西!”
孙得胜大喜过望,像抚摸金条一样抚摸着粗糙的砖面:
“这玩意儿虽然不如石头硬,但胜在规整!只有巴掌大,谁都能砌!砌墙快!而且不怕火烧!比那烂木头强多了!”
与此同时,另一边的石灰窑也出货了。
雪白的生石灰被倒入水池,“咕嘟咕嘟”地沸腾起来,化作细腻洁白的熟石灰膏。虽然没有水泥那么强的粘合力,但在这个没有重炮威胁的蛮荒之地,石灰砂浆配合糯米汤(如果奢侈一点)或粘土砌成的砖墙,已经是坚不可摧的堡垒。
……
一个月后。金山卫外围。
雨季终于过去了。
一座由红砖和灰泥砌成的棱堡地基,已经初现雏形。红色的墙体在绿色的丛林背景中显得格外刺眼,那是文明对荒野的入侵宣言,也是人类秩序对自然混沌的挑战。
高耸的红砖墙足有三丈高,上面留有射击孔和炮位。
李苏站在红砖墙前,用力拍了拍坚硬的墙体,看着这座带有浓厚大明风格、却又因地制宜的建筑,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。
“虽然不是混凝土,但至少……我们有墙了。”
“有了墙,人心就定了一半。”
而在远处的树林边缘。
几个身披鹿皮、脸上涂着油彩的**米沃克族(miwok)**印第安猎人,正趴在草丛里,惊恐地看着这一幕。
他们不懂什么水泥或红砖。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树木、兽皮和石头。
在他们眼里,这群外来者有着可怕的魔力:
他们把软烂的红泥巴放进火里烧,就能变成坚硬的红色石头;他们把白色的石头(石灰石)用水一浇,就能煮沸冷水(生石灰水化热)。
“回去告诉大酋长……”
领头的猎人颤抖着说道,看着那堵在这个大陆上前所未见的红墙:
“这些人……能把泥土变成石头。他们……掌握了火的秘密。”
工业文明对原始文明的第一次震撼,不是靠遥不可及的高科技,而是靠这一块块最朴实、最坚硬的红砖,实实在在地砸在了新大陆的土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