博物馆失窃案,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,在圈内激起了不小的波澜。警方立案侦查,调取了更广泛的监控,询问了所有相关工作人员,甚至对馆内进行了一遍地毯式的搜查,结果却一无所获。那片甲骨,仿佛真的从物理层面上彻底蒸发了。媒体进行了常规报道,用了“离奇”、“悬案”之类的字眼,但在信息爆炸的时代,这点新闻很快就被其他热点淹没。
只有我,无法轻易地将这件事翻篇。
那片空荡荡的展柜,像一枚冰冷的印章,烙在了我的意识深处。更确切地说,是那个“盗”字,那个躬身探首的人形,开始以一种不正常的方式,纠缠着我。
起初是梦境。
在梦里,我不再是研究者,我成了那个字本身。我能感受到龟甲的坚硬与冰凉,感受到刻刀划过骨面时细微的震颤。我的身体弯折成那个别扭的姿势,头颅低垂,面向一个幽深的、盛着暗色液体的器皿。那液体粘稠,不像水,反而像是凝固的黑暗。我看不清器皿里到底有什么,但一种强烈的、混合着渴望与恐惧的冲动驱使着我,不断将头探下去,再探下去……仿佛那黑暗之中,藏着宇宙所有的秘密,也藏着无尽的危险。那垂落的线条,连接着我的头顶与黑暗,不再是涎水,更像是我的脑髓、我的意识,正被一丝丝地抽取、灌注到那器皿之中。
我每次都会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坠落感中惊醒,浑身冷汗,心脏狂跳。枕边一片冰凉,仿佛梦中那器皿的寒意透入了现实。
然后是幻视。
在实验室,当我对着电脑屏幕处理其他甲骨拓片时,眼角的余光总会瞥见那个躬身的人形。它一闪而过,出现在屏幕的反光里,出现在堆叠的书籍阴影中,甚至出现在我茶杯水面的倒影里。它不再是静态的符号,而是活的,带着一种执拗的、窥探的意图。当我猛地转头去看时,那里又空无一物,只剩下寻常的景物,以及一种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毛骨悚然。
我开始回避看任何镜面的、能反光的东西。实验室的窗户,我拉上了厚厚的窗帘。我甚至有些害怕看到盛满水的杯子。
我知道这不对劲。这是典型的心理压力导致的幻觉。我试图用理性来分析:博物馆失窃案给我造成了冲击,加上我之前对那个字的过度专注,导致潜意识将它符号化,并投射到了我的感知中。我需要休息,需要转移注意力。
我请了两天假,把自己关在家里,试图阅读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书籍,看一些轻松的电影。但那个形象无孔不入。书页间的留白,电影画面的切换黑场,甚至我闭上眼睛后的黑暗,都会浮现出那个弯折的人形,以及那口深不见底的“皿”。
更让我不安的是,我发现自己对“容器”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痴迷。我开始无意识地观察家里的各种器皿——水杯、碗、花瓶、锅子。我会盯着它们内部的空间出神,想象着如果我把头探进去,会看到什么,感受到什么。那种感觉并非完全是抗拒,其中混杂着一种诡异的、被诱惑的冲动,仿佛那器皿的内部,连接着某个我所未知的、蕴含着终极答案的领域。
这太疯狂了。我是陈默,一个信奉实证主义的学者,不是精神病院的潜在患者。
我必须做点什么。我不能被一个古老的符号逼疯。
假期的第二天下午,阳光很好,试图驱散连日的阴霾。我决定回到实验室。也许只有重新投入工作,用熟悉的学术环境包围自己,才能对抗这无稽的侵扰。
实验室里空无一人。我打开灯,惨白的光线照亮了排列整齐的电脑和工作台。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忽略心头那份莫名的悸动,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。
我打开电脑,刻意避开存储那片“盗”字甲骨的文件夹,点开了一组新近入库的、来自Yh127坑的甲骨照片。这些是商王武丁时期的卜骨,内容涉及祭祀、征伐,字形雄浑大气,是典型的宾组卜辞。我希望能被这些“正常”的、充满历史厚重感的文字拉回现实。
一开始很顺利。我沉浸在对字形的辨析、对卜辞的释读中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记录着一条条解读。那种掌控知识、与古人对话的感觉慢慢回归,驱散了些许盘踞在心头的阴霾。
直到我处理到其中一片残骨。
这片骨头很小,只有指甲盖大小,边缘破损严重,上面只残留了三个半字。前面两个字模糊难辨,第三个字相对清晰,是一个“其”字,而最后半个字,只剩下右上角的一小部分笔画。
那是一个点,连接着一条微微弯曲的、向下延伸的细线。
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。
这个笔画……太熟悉了。
我猛地将图片放大,直到像素格清晰可见。那笔画的走向,那刻痕的力度……我颤抖着手,点开了那个我一直在回避的文件夹,调出了“盗”字甲骨的高清拓片图。
目光在两个窗口之间急速切换。
不会错!这片残骨上那半个残字,正是“盗”字那个代表人形头部垂落线条的起始部分!
也就是说,这片来自Yh127坑的残骨,上面也刻有一个“盗”字!而且,根据这片残骨的出土坑位和字形风格判断,它比博物馆失窃的那片时代更早,很可能属于甲骨文形成的初期阶段!
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。这不再是巧合。两个“盗”字,以不同的方式,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。一个引发了网络狂欢,继而离奇失踪;另一个,则在我精神濒临异常的时候,以这种残破的姿态,再次闯入我的视野。
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?这个更古老的“盗”字,又想告诉我什么?
我强忍着不适,仔细审视这片残骨。除了那个残损的“盗”字,前面两个模糊的字形,在超高分辨率的图片下,似乎也能勉强辨认。我调整着图像的对比度和锐度,眼睛几乎贴到了屏幕上。
渐渐地,那两个漫漶的笔画显露出了它们的轮廓。
第一个字,是“勿”。表示否定,有“不要”、“不能”的意思。
第二个字,是“视”。看。
勿视。
不要看。
这两个字,与后面残存的“盗”字,组成了怎样的卜辞?“勿视盗”?不要看“盗”?还是说,有其他的断句方式?
“勿视……盗……”
我的大脑飞速运转,试图还原这句残辞的原意。是占卜不要看到盗窃行为?还是……警告不要去看“盗”这个字本身?或者,不要去看“盗”所代表的那个动作——那躬身窥探器皿的行为?
联想到我最近的梦境和幻觉,那种被器皿内部吸引,又充满恐惧的感觉……“勿视”这两个字,像两把冰冷的匕首,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理性。
难道古人早已知道,“盗”这个字,或者说它所象征的那个窥探贪欲的动作,蕴含着某种危险?凝视它,理解它,甚至只是在意识中重构它,都会引发不祥?
我感到一阵眩晕,胃里翻江倒海。实验室的灯光变得异常刺眼,四周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起来。那个躬身的人形再次在我眼前闪现,这一次,它无比清晰,不再是拓片上的白线,而是一个真实的、笼罩在阴影中的轮廓。它就在我的工作台对面,弯着腰,头深深地埋下去,对着我桌上那只用来插笔的、空荡荡的陶瓷笔筒。
笔筒口幽深,黑暗。
我能感觉到,那“勿视”的警告,已经迟了。
我已经看了。不仅看了,我还解读了,传播了,甚至在梦境中化身了它。
我猛地向后一仰,带倒了椅子,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。我瘫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气,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。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普通的陶瓷笔筒,仿佛那里面随时会伸出一只苍白的手,或者溢出粘稠的黑暗。
笔筒静静地立在那里,空无一物。
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被改变了。那片失窃的甲骨,这个新发现的残字,还有我自身正在发生的诡异变化,像散落的碎片,指向一个我无法理解,却正深陷其中的恐怖谜团。
博物馆的失窃,或许根本不是结束。
而仅仅是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