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去的路,是我这辈子开过最漫长、最沉默的一段路。
车窗外,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,本该是温暖的色调,落在我眼里却像凝固的血。车载音响早就关了,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轮胎碾压路面的单调噪音,以及……小杰偶尔压抑的抽噎,还有潇潇极力掩饰、却依旧无法控制的细微啜泣。
动物园里那骇人一幕,像用滚烫的铁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,一闭眼就是老虎仰头吞咽时脖颈肌肉的蠕动,是那细小骨骼碎裂的幻听,是潇潇那声混合着恐惧与绝望的尖叫。
“虎毒不食子……” 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,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。常识被颠覆的眩晕感还在,但更让我心惊肉跳的,是潇潇的反应。
那不是普通人看到惊悚场面后的单纯恐惧。那是一种……更深层的东西,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认同感,一种被戳穿秘密的崩溃。她抱住小杰的样子,不像是在保护孩子免受外界恐怖的侵害,更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仿佛她自己才是那个即将被深渊吞噬的人。
我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。潇潇紧紧搂着已经哭累睡着的小杰,脸偏向窗外,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、不断轻颤的侧影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、反复地抠着座椅的真皮接缝,那动作里透出的焦虑,几乎要实质化地充满整个车厢。
我想开口问点什么,哪怕只是笨拙的安慰,比如“别想了,都过去了”,或者“那只老虎可能只是……本能反应?”。但话到嘴边,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。本能?什么样的本能会让一个母亲吞噬自己的幼崽?这个解释苍白得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。而且,我害怕。害怕一旦开口,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,会触碰到潇潇身上那个我隐约感觉到的、一触即爆的禁区。
于是,我只能沉默地握着方向盘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车内压抑的气氛几乎让我窒息。
到家时,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。我把睡熟的小杰从儿童安全座椅上抱下来,他小小的身体软软的,带着奶香和泪水的咸湿气息。将他轻轻放在儿童房的小床上,盖好被子,看着他恬静的睡颜,我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、几乎要将我淹没的保护欲。我的儿子,他那么小,那么无辜,不应该被成人世界的任何阴影所沾染。
我退出儿童房,轻轻带上门。一转身,就看到潇潇僵直地站在客厅中央,没有开灯,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,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。
“潇潇?”我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,伸手按下了墙上的开关。
顶灯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,照亮了潇潇毫无血色的脸。她的眼神空洞,瞳孔似乎还残留着动物园里的惊悸,但更深的地方,有一种让我陌生的麻木。
“我……我去做饭。”她像是突然被惊醒,低声说了一句,转身就朝厨房走去,脚步有些虚浮。
“别做了,点个外卖吧。”我拉住她的胳膊,触手一片冰凉,“你休息一下。”
她猛地甩开我的手,力道之大,让我愣了一下。“不用!我没事!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尖锐的防御性,“我做饭!我很快就做好!”
她几乎是冲进了厨房,开始机械地洗菜、切菜。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,但那节奏混乱,毫无章法。我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她忙碌却僵硬的背影,心中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。这太不正常了。
晚饭的气氛依旧凝滞。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,但我和潇潇都食不知味。我们几乎没有交流,只有筷子碰到碗碟的清脆声响,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潇潇吃得很少,几乎没动几下筷子,眼神飘忽,时不时会看向儿童房的方向,仿佛在确认小杰是否还在安稳入睡。
我几次想挑起话题,聊聊工作,或者计划一下周末带小杰去哪里玩,试图将生活拉回正常的轨道。但每次我刚开口,潇潇就会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打断我,或者干脆低下头,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。
这种刻意的回避,比直接的争吵更让我感到无力。我们之间,仿佛隔了一层越来越厚的冰墙。
晚饭后,潇潇以极快的速度收拾了碗筷,然后就说累了,想早点休息。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进了卧室,关上了门。我没有立刻跟进去,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很久,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蒂。尼古丁并没能缓解我的焦虑,反而让那种无助感更加清晰。
夜深了。我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。潇潇背对着我侧躺着,呼吸平稳,像是睡着了。但我能感觉到,那平稳是伪装出来的,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。
我躺在她身边,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阴影,毫无睡意。动物园的画面,潇潇异常的反应,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。各种混乱的猜测和可怕的联想不受控制地涌现。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创伤?和生孩子有关?小杰出生时很顺利啊……还是说,她……有什么隐疾?或者,更可怕的……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就在我意识模糊,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的边缘时,我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响。
是啜泣声。
压抑的、从齿缝间漏出来的、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啜泣。
我猛地清醒过来,屏住呼吸仔细听。声音来自我身边。潇潇没有睡,她在哭,但她在极力压抑,肩膀轻微地颤抖着。
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。我犹豫着,是否该转身抱住她,给她一点安慰。但就在我准备动作的前一秒,我听到了她含混不清的、梦呓般的低语。
声音很轻,断断续续,夹杂在哭泣声中,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:
“……对不起……妈妈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“……控制不住……”
“……都会吃掉……像那只老虎一样……”
“……我的孩子……原谅我……”
轰隆!
我的大脑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,瞬间一片空白。
那些零碎的词语,像散落的拼图碎片,在我眼前疯狂旋转,然后,拼凑出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的恐怖图景!
妈妈不是故意的?控制不住?像老虎一样……吃掉?
她在对谁道歉?小杰吗?
难道……难道潇潇她……她对小杰……
一个我不敢相信,却又无法忽视的可怕猜想,如同毒蛇般缠上了我的心脏,越收越紧,让我几乎无法呼吸。
虎毒不食子?看来未必。
那……人呢?
在这一片死寂的黑暗中,听着妻子那充满罪恶感和恐惧的呓语,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一种比动物园里目睹的兽行更冰冷、更贴近骨髓的恐惧。
它不再来自外界,而是来自我身边,来自这个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女人。
这一夜,注定无眠。而黎明,似乎遥不可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