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八月初五, 宜:嫁娶、纳采、祭祀、解除、出行, 忌:造庙、行丧、安葬、伐木、作灶。
天气好得不像话,秋高气爽,阳光像融化的金子,泼洒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。这样的日子,似乎天生就该属于家庭,属于欢笑,属于逃离日常琐碎的一次短途旅行。所以,当妻子潇潇再次提议去动物园时,我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、细微的烦躁,笑着点了点头。
“好耶!去看大老虎!看大象!”儿子小杰兴奋地在我和潇潇中间蹦跳,小手一手拉着一个,把我们俩的手晃得像秋千。他刚满五岁,对这个世界充满最原始、最热烈的好奇。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,任何阴霾似乎都能被驱散。
潇潇弯腰,温柔地替小杰整理好歪掉的卡通老虎帽子,眼神里满是溺爱。“好,去看大老虎,小杰今天要乖乖的哦。”
“我一定乖!”小杰用力点头,头上的小老虎帽子随着动作一颤一颤,显得有些滑稽,却又无比可爱。
我看着潇潇,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,外面罩着米白色的针织开衫,阳光下,侧脸柔和得仿佛会发光。我们结婚七年,所谓的“七年之痒”似乎并未在我们之间留下太多痕迹,至少表面上是这样。她依然是我记忆里那个温柔美好的女子,只是……近半年来,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变化。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,看似清晰,实则模糊。她有时会对着空处出神,夜里偶尔会惊醒,问她也只说做了噩梦。尤其是涉及到小杰的事情上,她变得异常敏感和……固执。就比如这次来动物园,她已经念叨了好几次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强烈地吸引着她,或者说,催促着她。
“默,发什么呆呢?快走吧,早点去人少些。”潇潇挽住我的胳膊,她的手指有些凉。
我回过神,驱散脑子里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想,也许只是我工作太累,想多了。“没什么,走吧。”我反手握住她的手,另一只手抱起小杰,让他骑在我的肩膀上,“出发!动物园探险队!”
“骑大马咯!爸爸最快!”小杰在我肩上欢呼,小手紧紧抓着我的头发。
动物园里果然如潇潇所愿,人不算太多。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特有的腥臊气、消毒水味以及爆米花的甜腻香气,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此地的、热闹又略显怪异的气息。我们沿着规划好的路线,看了在假山上慵懒打盹的狮子,看了在玻璃幕墙后笨拙踱步的棕熊,看了羽毛鲜艳、叫声聒噪的鹦鹉。小杰始终处于高度兴奋状态,问题一个接一个,我和潇潇轮流解答,气氛融洽得如同标准的三口之家宣传片。
然而,我心底那丝不安,却像水渍一样,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悄蔓延。我注意到,潇潇虽然一直在笑,但那笑容似乎并未真正抵达眼底。她的目光常常会越过欢快的动物和人群,飘向动物园的更深处,带着一种……探寻,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。而且,她似乎对猫科动物展区格外在意,经过猎豹、猞猁的笼舍时,都会驻足良久,不像小杰那样单纯看热闹,而是用一种近乎研究的眼神凝视着那些慵懒或焦躁的猛兽。
“妈妈,快看!大老虎!”小杰的惊呼打断了我的观察。
我们终于来到了虎山。这是一个仿自然生态的巨大展区,怪石嶙峋,水池清澈,还有茂密的植被。一只体型硕大、毛色金黄黑纹极其漂亮的孟加拉虎,正趴在一块向阳的巨石上,眯着眼睛打盹。它看起来是那么威猛,又是那么安详,阳光洒在它光滑的皮毛上,泛着缎子般的光泽。强大的力量与极致的慵懒在它身上完美结合,构成一种令人敬畏的美。
“哇……好大啊……”小杰扒着高高的防护玻璃墙,小脸几乎要贴上去,眼睛里全是惊叹。“爸爸,它会不会吃人?”
我摸摸他的头,用轻松的语气说:“不会,你看我们很安全,有厚厚的玻璃挡着呢。老虎啊,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,尤其是动物园里养大的。有句老话叫‘虎毒不食子’,连自己的孩子都不会伤害的动物,只要我们不招惹它,它也不会伤害我们。”
“虎毒不食子?”小杰歪着头,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有些复杂的词。
“就是说,老虎再凶猛,也不会吃掉自己生的小老虎。”潇潇突然开口解释道,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阵冷风,钻入我的耳膜。我看向她,发现她正死死地盯着那只打盹的老虎,脸色在明亮的阳光下,竟显得有些苍白。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背包带子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攫住了我。潇潇的解释没错,但她说话时的神态,那种紧绷感,绝不仅仅是在给孩子科普知识。
就在这时,那只一直安睡的老虎忽然动了一下。它抬起头,耳朵警觉地转动着,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、压抑的咕噜声。它似乎有些焦躁不安,从巨石上站起身,开始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。它的步伐沉重而有力,庞大的身躯带动着肌肉在皮毛下滚动,展现出一种被困住的王者才有的力量感。
周围的游客也注意到了老虎的异常,纷纷聚拢过来,议论声此起彼伏。
“它怎么了?”
“是不是饿了?”
“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。”
老虎踱了几圈后,突然停了下来,站在一块相对僻静的岩石后面,身体开始出现明显的痉挛和用力迹象。它的腹部收缩,后半身下沉。
“它……它是不是要生了?”旁边一个戴着遮阳帽的中年女人惊讶地说。
生崽?我的心猛地一跳。在这种时候?在众目睽睽之下?
人群瞬间骚动起来,带着一种混合了惊讶、好奇和些许兴奋的情绪。有工作人员快步跑来,似乎想引导游客离开,但又被眼前的情景惊住,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
潇潇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,她的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。我侧头看她,她的呼吸变得急促,眼睛瞪得极大,瞳孔深处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光芒在疯狂闪烁,是恐惧?是期待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她整个人就像一张拉满的弓,紧绷到了极致。
“潇潇,你没事吧?”我担心地问。
她没有回答,只是更用力地抓住我,目光死死锁住那只正在生产的老虎。
老虎的生产过程似乎并不顺利,它发出痛苦的低声咆哮,身体剧烈起伏。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,之前的喧闹变成了窃窃私语,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。小杰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,害怕地抱紧了我的腿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异常缓慢。终于,在经过一番挣扎后,一个小小的、裹着胎衣的东西从老虎体内滑了出来,落在铺着干草的岩石地面上。
那是一只虎崽。但它一动不动,身体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色,毫无生机。
是个死胎。
人群中发出一阵惋惜的叹息。有人开始慢慢散去,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了。我也松了口气,虽然为这只老虎感到一丝难过,但至少这略显残酷的一幕算是结束了。我弯腰想抱起小杰,准备离开。
“好了,小杰,我们去看……”
我的话戛然而止。
因为那只刚刚经历生产之痛的老虎,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,去舔舐、哀悼它死去的孩子。它低下头,用鼻子凑近那只小小的、僵硬的尸体,来回嗅了嗅。
然后,它张开了血盆大口。
那一刻,我的大脑拒绝处理眼睛传来的信息。我以为它会温柔地衔起孩子,找个角落安置。或者,至少会把它推开。
但它没有。
它用舌头舔了舔死胎,动作似乎带着一种原始的、无法言喻的意味。接着,在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的注视下,在我和潇潇、小杰惊骇的目光中,它一口叼住了那只死去的虎崽。
不是轻柔的衔起。
是捕食般的咬合。
我能清晰地听到骨头被碾碎的、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。
然后,它仰起头,喉咙滚动,开始吞咽。
它真的在吃!它在吃掉自己刚刚生下来的孩子!
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。三观,这个词平时觉得虚无缥缈,但在那一刻,我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建立在常识和伦理基础上的东西,像玻璃一样被震得粉碎,碎片扎进每一个脑细胞,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彻底的混乱。
“虎毒不食子……虎毒不食子……”我无意识地喃喃自语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这句古老的谚语,这句我几分钟前还用来安慰儿子的常识,在此刻变成了最荒谬、最恐怖的讽刺。
看来未必吧!
“啊——!”身边传来潇潇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,但那叫声里,恐惧似乎并不是全部,反而夹杂着一种……验证了某种可怕猜想的、绝望的释然?
我猛地转头看她。
潇潇的脸色已经不再是苍白,而是一种死灰。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,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,但那眼神却不是单纯的惊吓,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、近乎疯狂的痛苦和……认同?她看着那只正在践行违背伦常之举的老虎,就像在看一面镜子,一面照出某种她早已知晓、却一直不敢直视的真相的镜子。
她猛地蹲下身,紧紧抱住小杰,把脸埋在孩子弱小的肩膀上,肩膀剧烈地抽动,发出压抑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。
小杰被妈妈的反应吓坏了,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。
虎山之前,阳光依旧明媚,却再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。游客几乎散尽,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,和那只刚刚吞噬了自己骨肉、此刻正抬头望向我们的猛虎。它的眼神冷漠、空洞,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迹。
它看向我们,或者说,穿透我们,看向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深渊。
而我,陈默,站在原地,手脚冰凉,整个世界天旋地转。今天之前,我拥有一个看似美满的家庭,一份稳定的工作,一个由常识和理性构建起来的世界。但这一刻,基石已然崩塌。我知道,有些东西,从这只老虎张开嘴的那一刻起,就永远地改变了。不仅仅是关于动物的认知,更是关于我身边最亲密的人,关于我的妻子潇潇,以及她身上那些我始终无法参透的秘密。
虎毒不食子?看来未必。
那么,人心呢?
我看着紧紧抱住小杰、哭得撕心裂肺的潇潇,一个冰冷的问题,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:
她究竟在害怕什么?又或者说,她在……共鸣什么?
晴空之下,裂痕已现,而深渊,正回望着我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