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,笔尖悬在纸上,墨迹将落未落。张定远盯着那张已画了大半的阵图,指尖发僵。他本想再描一遍八兵站位,可线条到了中途便滞住,像被什么压住了手。
他放下笔,指节因久握而泛白。断刀不在身边,新配的长剑挂在帐角铁钩上,剑鞘漆黑,映着灯火没有反光。他没去碰它。
帐外传来脚步声,由远及近,帘子一掀,刘虎钻了进来。身上还带着夜训后的汗味,甲片轻响。他见张定远坐着不动,灯下脸色有些发青,便没说话,蹲到对面,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掰成两半,递过去。
张定远摇头。
“吃点。”刘虎把饼塞进他手里,“不吃,明早走不动。”
张定远低头看着那块饼,没接。半晌才说:“我爹死那天,也是这样的夜。”
刘虎手停在半空。
“火光烧得半边天红,我在井边挑水回来,听见女人喊、孩子哭。跑回去时,他已经倒在家门口,胸口插着倭刀。”张定远声音低,却一字不漏,“他说‘定远,去当兵’,然后就没气了。”
刘虎慢慢收回手,把整块饼放在案上。
“我不是怕死。”张定远抬头,眼底有血丝,“我是怕……上了战场,阵没摆好,同袍挡不住,又像那天一样,眼睁睁看着人倒下去。”
刘虎静了片刻,忽然笑了下:“你记不记得第一天负重奔袭?我差点摔在山道上,是你拽了我一把。”
张定远没应。
“那时候你也没多说什么,就是伸手。后来对棍,我跟不上节奏,你放慢了陪我打。现在轮到我了。”刘虎往前坐了坐,“你怕守不住,那咱们就一起守。你布阵,我补位。你冲前,我护侧。一句话——不退。”
帐内沉默下来。灯芯爆了个小火花。
张定远喉头动了动:“万一……我错了呢?”
“错也得走下去。”刘虎拍了下地,“戚帅教你阵法,不是让你一个人扛。咱们十一个人编一队,缺哪个都不行。昨儿你还跟我说,狼筅手倒了,长枪要顶上——那你要是倒了,我不也得往前顶?”
张定远望着他。
“你不怕?”
“怕。”刘虎坦然点头,“昨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梦见我娘被拖走,我想救,腿却挪不动。可醒来一看,刀在手上,营鼓在响,该走就得走。”他咧嘴一笑,“再说,你不是在这儿吗?你要是怂了,我才真慌。”
张定远嘴角微动,终于伸手拿起了那块饼。咬了一口,干涩难咽,但他一口一口嚼完,连碎屑都吞了下去。
“明天你站我左边。”他说。
“早等着呢。”刘虎站起来,拍掉裤上的灰,“睡一会儿吧,天一亮就开拔。”
帘子落下,脚步声远去。张定远吹熄油灯,黑暗中坐了许久。他摸到腰间,那里空着,但掌心仍能感觉到剑柄的纹路。他缓缓躺下,闭眼,呼吸逐渐平稳。
天刚蒙亮,营中号角响起。
他起身束甲,动作利落。铠甲扣紧时发出沉闷的咔嗒声,肩甲压住旧伤,传来一阵钝痛,他没停。取下墙上的长剑,佩于腰侧,又检查火铳绑带是否牢固。最后拿起包袱里的阵图,折好塞入怀中。
走出营帐,晨雾未散,队伍已在校场列队。旗帜静垂,士卒肃立。张定远走到 assigned 位置,站在第一排左三,刘虎果然已在左四,冲他点点头。
风拂过旌旗,远处传来整队的口令。
张定远手按剑柄,掌心出汗,呼吸略促。他低头看了眼靴尖,沾着昨夜露水。前方主帅尚未出现,但军令已传,即刻开拔。他试着活动手指,又握紧剑柄,指节再度发白。
刘虎侧过头,声音压得极低:“昨日你说阵如人身,今日咱们就是那八条筋骨,缺一不可。”
张定远猛地吸了一口气,鼻腔里灌满清冷空气。他闭眼,脑海中闪过沙盘上的小旗、戚继光的手势、父亲倒下的身影、村庄燃烧的轮廓。再睁眼时,目光已稳。
他挺直脊背,目视前方。
号角三响,鼓声起。
大旗挥动,前队迈步。靴底踏在夯土地上,发出整齐的闷响。张定远抬起右脚,迈出第一步,沉重,却无迟疑。刘虎紧跟其侧,甲叶轻撞。
队伍沿官道前行,雾气在两侧翻涌。路边枯枝挂住一角战袍,又被挣脱。张定远左手按在怀中阵图上,右手始终贴着剑柄。他的影子落在刘虎的影子之前,又被后方同伴的影子覆盖。
前方山路蜿蜒,不见尽头。
一名士卒脚下打滑,踩碎石子滚落沟中,声音很快被队伍行进的脚步吞没。
张定远脚步未停,喉结上下一动。
风吹起旗帜,露出背面斑驳的“戚”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