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肃把那卷《尚书》放在陆炎枕边时,天正下着细雨。
雨不大,淅淅沥沥的,从清晨下到午后,把龙鳞城的青石板路洗得发亮,也把城外曹军营寨的旌旗淋得耷拉下来。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攻城,双方难得有了一天的喘息。
“主公,您要的书。”鲁肃说。
陆炎用右手拿起那卷竹简。很重,竹片已经发黄,用牛筋编成的绳子也磨损得厉害,显然经常被人翻阅。他记得这是鲁肃的珍藏,三年前刚到龙鳞时,鲁肃曾想让他读,他说“乱世当读兵书,读这些做什么”,就把书扔回去了。
现在他主动要来看。
因为庞统昨天说了一句话:“主公,您知道曹操为什么非要杀您吗?不是因为您威胁他的霸业,是因为您走的,是和他一样的路。”
“什么路?”陆炎问。
“霸术。”庞统说,“以力服人,以权驭人,以利诱人。这条路,只能容一个人走到底。所以他要除掉所有走这条路的人。”
陆炎当时没说话,但想了一夜。
现在他打开《尚书》,翻到《洪范》篇。那是周武王灭商后,向商朝遗臣箕子请教治国之道,箕子陈述的九条大法。
第一条:五行——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。
第二条:五事——貌、言、视、听、思。
第三条:八政——食、货、祀、司空、司徒、司寇、宾、师。
……
一条条看下去,陆炎发现,通篇没有一句讲怎么打仗,怎么权谋,怎么制衡。讲的都是怎么治理国家,怎么顺应天时,怎么安抚百姓。
很枯燥。
但很实在。
“子敬,”陆炎放下竹简,“你说,周武王得了天下后,为什么不接着打?为什么不继续扩张,把东夷、西戎、南蛮、北狄都打下来?”
鲁肃正在整理书案上的其他书卷——那是他刚搬来的,《诗经》《礼记》《春秋》,还有几卷诸子百家的着作。闻言,他抬起头,想了想说:
“因为打不动了。”
“打不动?”
“是。”鲁肃放下手里的书,走到榻边坐下,“周武王伐纣,表面上是‘八百诸侯会盟津’,实际上能动用的兵力不过五万。之所以能一战灭商,是因为商朝自己已经烂透了——纣王暴虐,百姓离心,连自己的军队都倒戈。但即使如此,周军也伤亡惨重。”
他顿了顿:“灭商之后,周武王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继续打仗,是分封诸侯,安抚降臣,恢复生产,让天下人喘口气。因为他知道,再打下去,刚得到的天下,又会丢掉。”
陆炎沉默。
他想起了自己。
三年前,他打败袁术后,势力范围从龙鳞城扩张到整个淮北。那时候他多得意啊,觉得自己能一路打到许都,打到建业,打到天下归一。
于是他继续打。
打曹操,打刘备,打所有挡路的人。
结果呢?
结果是把所有人都打成了敌人,把自己打到了这座孤城里。
“所以,”他缓缓说,“周武王要的是‘天下’,不是‘霸业’?”
“有区别吗?”鲁肃问。
“有。”陆炎指着《尚书》,“他要的是天下人归心,是长治久安。而我……我要的是证明我陆炎很厉害,能打败所有人。”
他说得很直白,直白得让鲁肃都愣了一下。
“主公……”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陆炎苦笑,“这三年来,我一直在想怎么打赢,怎么扩张,怎么让所有人都怕我。但我从来没想过,打赢之后怎么办?扩张之后怎么治理?让人怕我之后,怎么让他们真心服我?”
他顿了顿:“这就是霸业和王道的区别吧?霸业靠力,王道靠德。霸业让人畏惧,王道让人归心。霸业可以一时得逞,王道才能长久。”
鲁肃深深地看着他,眼里有了光。
“主公能明白这一点,这三年……就不算白费。”
“但明白得太晚了。”陆炎摇头,“城外有十万大军,城里粮草将尽,我伤重难愈……明白这些有什么用?”
“有用。”鲁肃很坚决,“至少,让这座城里的人知道,他们跟随的,不是一个只想当霸主的莽夫,而是一个……开始懂得什么是‘王道’的君主。”
他起身,从书堆里翻出另一卷竹简,递给陆炎。
“这是《孟子》。主公可以看看这一段。”
陆炎接过,鲁肃帮他翻到《公孙丑》篇,指着其中一段:
“以力假仁者霸,霸必有大国;以德行仁者王,王不待大。汤以七十里,文王以百里。以力服人者,非心服也,力不赡也;以德服人者,中心悦而诚服也。”
陆炎一个字一个字地读。
读得很慢。
读完,他抬起头:“所以……汤只有七十里地,文王只有百里,却能得天下?因为他们是‘以德服人’?”
“是。”鲁肃点头,“因为他们行仁政,施德治,让百姓过上好日子。所以百姓愿意跟着他们,愿意为他们而战。而纣王有天下,却失天下,因为他暴虐,因为他‘以力服人’。”
陆炎闭上眼睛。
他想起很多事。
想起寿春城里那些被抛弃的百姓,想起他们眼中的绝望。想起龙鳞城里这些还在坚持的人,想起他们眼中的信任。
他曾经以为,那些信任是因为他强,因为他能打胜仗。
现在他明白了,那些信任……也许只是绝望中的无奈选择。
如果他真的“以德服人”,那些人会不会从一开始就真心拥戴他?会不会在他危难时不离不弃?会不会……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背叛?
他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,他现在走的这条路,是“以力假仁”。
打着仁义的旗号,行霸道之事。
表面上是“救民于水火”,实际上是为了自己的霸业。
所以周瑜背叛了,孙权翻脸了,刘备疏远了。
因为他们看穿了。
看穿了他陆炎,和曹操、和袁绍、和所有乱世军阀,没什么本质区别。
都是想当皇帝的人。
只是手段不同而已。
“子敬,”陆炎睁开眼睛,声音很轻,“你说,我现在改……还来得及吗?”
“来得及。”鲁肃说,“只要开始,就来得及。”
“怎么开始?”
鲁肃想了想,说:“从说实话开始。”
“说实话?”
“是。”鲁肃点头,“告诉所有人——包括将士,包括百姓,包括我们自己——我们为什么守这座城。不是为了什么霸业,不是为了什么天下,是为了让还活着的人,能继续活着。是为了那些战死的人,不白死。是为了…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。”
陆炎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他说: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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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天傍晚,陆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。
他让亲卫把自己抬到了北城墙。
不是最高的棱堡,是一段普通的城墙,那里正在换防。守了一天的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往下走,接班的士兵默默地往上走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铠甲摩擦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。
陆炎的到来,打破了这种沉默。
士兵们看见他,都愣住了,然后纷纷行礼。有人想跪下,被他摆手制止。
“都坐下。”他说,“我有话要说。”
士兵们面面相觑,但还是依言坐下——有的坐在垛口下,有的直接坐在城砖上。很快,这段城墙聚集了上百人,后来的士兵只能站在外围。
陆炎坐在肩舆上,看着这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。他们大多面黄肌瘦,眼窝深陷,铠甲破旧,但眼神都很平静,平静得让人心疼。
“诸位,”他开口,声音不大,但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,“今天叫大家来,是想说几句实话。”
他顿了顿:“第一句实话:我们守不住这座城。”
人群一阵骚动。
“不是丧气话,是事实。”陆炎继续说,“城外有十万大军,我们的粮食最多还能撑三个月,箭矢、火油、所有守城物资都在见底。而我们的援军……没有援军。不会有人来救我们。”
骚动更大了,有人开始交头接耳。
“第二句实话,”陆炎提高声音,“我陆炎,对不起你们。”
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。
“三年前,我来到淮北,说要救民于水火,说要给大家一个太平。”陆炎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但现在,我把你们带进了更大的水火,带到了这座孤城里,让你们陪我一起等死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:“所以,如果现在有人想走,想投降,想活命……我不怪你们。真的,不怪。”
没有人动。
所有人都看着他,眼神复杂。
“第三句实话,”陆炎继续说,“我不想守了。”
这次连鲁肃和庞统都惊了——他们站在不远处,原本以为陆炎是要鼓舞士气,没想到……
“但是,”陆炎话锋一转,“我不能不守。”
他看着士兵们:“因为如果我投降了,曹操会怎么对待你们?会怎么对待城里的百姓?男子充役,女子为奴,孩子……可能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他顿了顿:“因为如果我现在放弃,那些已经战死的人,就白死了。李三,王二狗,还有很多人,他们到死都相信,我们在做一件对的事。”
“也因为,”他的声音低了些,但更坚定,“我答应过你们,要带你们活下去。虽然这个承诺,我现在可能兑现不了了。但至少,我要做到最后一刻。”
城墙上一片死寂。
只有细雨打在铠甲上的声音,和远处曹军营寨隐约传来的号角声。
许久,一个老兵站起来。
他很老,至少五十岁,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伤疤。他走到陆炎面前,单膝跪下。
“主公,”他的声音嘶哑,“您说的这些,我们都懂。”
陆炎看着他。
“我们不懂什么霸业,什么王道。”老兵说,“我们就知道,跟着您,至少您没把我们当畜生。您会跟我们吃一样的饭,喝一样的水,受伤了有军医治,战死了有人埋。曹军那边呢?降卒当炮灰,百姓当牛马,死了就往乱葬岗一扔。”
他回头,看向其他士兵:“你们说,是不是?”
“是!”人群中响起回应。
“所以,”老兵转回头,看着陆炎,“您不用跟我们说对不起。路是我们自己选的,死也是我们自己选的。我们守这座城,不是为了您,是为了我们自己,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,为了……死得像个样。”
他站起来,转身面对所有人,嘶声吼道:
“告诉主公——我们为什么守城?!”
上百个声音同时响起,震得城墙都在颤抖:
“为了死得像个样!!”
“为了死得像个样!!”
“为了死得像个样!!”
声音一遍遍回荡,穿过雨幕,传遍城墙,传进城里,传到每一个角落。
陆炎坐在肩舆上,看着那些嘶吼的脸,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、近乎悲壮的火焰,忽然觉得眼眶发热。
他明白了。
这就是“德”。
不是施舍,不是恩惠,是尊重。
是把他们当人看,而不是当工具看。
是承认他们会怕,会累,会想活,但也愿意为了一些东西去死。
而他这三年来,给了他们尊重吗?
给了,但不够。
他给了他们更好的武器,更坚固的铠甲,更多的粮饷。
但他没给他们选择。
没告诉他们为什么而战,没问过他们愿不愿意,没把他们当成平等的、有思想的人。
他只是把他们当成士兵,当成实现自己目标的工具。
所以当他失败时,工具会锈,会坏,会背叛。
而现在,当他把他们当成人,告诉他们实话,承认自己的错误,尊重他们的选择时……
他们反而更坚定了。
这就是“以德服人”吗?
不是高高在上的施恩,是平起平坐的尊重。
不是“我为你们好”,是“我们一起好”。
不是“听我的”,是“你们说呢”。
陆炎忽然笑了。
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。
他抬手,示意大家安静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既然大家都选了,那我就陪大家,走到最后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我还有个要求。”
“主公请讲!”
“从现在起,”陆炎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不是你们的主公,是你们的同袍。你们不用跪我,不用称我主公,叫我陆炎,或者……老陆。”
人群再次安静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“这不合礼制……”鲁肃忍不住出声。
“去他的礼制。”陆炎打断他,“都要死了,还在乎什么礼制?”
他看着士兵们:“我就是陆炎,一个快死的人。你们也是人,也会死。我们之间,没有高低,只有先后——可能我先死,可能你们先死。但至少,死之前,我们当一回真正的兄弟,行不行?”
死寂。
然后,那个老兵第一个开口:
“行!”
接着是第二个,第三个,第一百个:
“行!!”
“行!!!”
声音比刚才更大,更响,更像是一群人在宣誓,而不是在回应。
陆炎点点头,让亲卫把自己抬起来。
“那今晚,”他说,“我陪你们值夜。”
“主公不可!”庞统和鲁肃同时喊道。
“我说了,别叫我主公。”陆炎看着他们,“叫我陆炎。”
他顿了顿:“我这条命,是子龙救的,是你们保的,是这座城里所有人给的。现在,该我还了。怎么还?跟大家一起守城,一起值夜,一起……等天亮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但不容置疑。
庞统和鲁肃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,但也看到了某种……释然。
他们明白了。
主公真的变了。
从那个高高在上、不容置疑的霸主,变成了一个愿意与士卒同甘共苦的……人。
也许,这就是王道的开始。
不是制度的改变,是心性的改变。
不是策略的调整,是本质的蜕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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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晚上,陆炎真的在城墙上待了一夜。
不是作秀,是真的一直坐在那里,看着城外曹军营寨的灯火,听着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,偶尔和路过的人说几句话。
说的也不是什么大道理,是家常。
问家里还有几口人,问孩子多大了,问以前是做什么的。
有个年轻士兵说,他以前是打铁的,主公设计的那些兵器,有些就是他打的。陆炎就说,那你手艺不错,等仗打完了,我请你喝酒。
士兵笑了,说主公,这仗还能打完吗?
陆炎也笑了,说谁知道呢,但酒总得喝。
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天渐渐亮了。
晨光中,陆炎的脸色更苍白了,伤口的疼痛让他额头上全是冷汗。但他觉得,心里很踏实。
因为他终于做了一件事——把那些人,当成了人。
而那些人,也把他当成了人。
不是神,不是主,是一个也会犯错、也会怕死、但也愿意陪他们走到最后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