决定是在陆炎高烧最严重的那一夜做出的。
军医第三次刮骨后,伤口非但没有好转,反而开始溃烂流脓。腐肉剔除后新露出的皮肉呈现一种不祥的青黑色,像被墨汁浸透的宣纸,毒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胸口蔓延。
“主公……必须截肢。”军医跪在榻前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否则……毒素入心,神仙难救。”
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。昏暗的光线下,陆炎的脸苍白如纸,嘴唇却泛着诡异的紫黑色。他躺在那里,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,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。
庞统、鲁肃、周泰、赵云四人围在榻边,所有人都盯着军医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刀。
“截哪里?”陆炎忽然开口,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。
“左肩……往下三寸。”军医不敢看他的眼睛,“整条手臂……都保不住了。”
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左臂。陆炎惯用弓箭的手,持戟冲锋的手,曾经在逍遥津杀得曹军闻风丧胆的手。
“不截。”陆炎说。
“主公!”军医急了,“不截真的会——”
“我说,不截。”陆炎睁开眼睛。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,布满血丝,却依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我陆炎……就是死,也要全须全尾地死。”
军医还想说什么,被庞统抬手制止了。
“你先出去。”庞统说,“我们和主公有话说。”
军医退下后,房间里的气氛更加沉重。
“主公,”鲁肃先开口,“您的身体……”
“我的身体我知道。”陆炎打断他,“最多还有十天。十天之内,要么好转,要么死。”
他顿了顿,积攒力气:“但在死之前,我还有些事要做。”
他看向庞统:“寿春……守不住了,对不对?”
庞统沉默。
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。
“曹军的土山,完工几座了?”陆炎问。
“七座全部完工。每座土山上架了三架霹雳车,一共二十一架。”庞统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可怕,“昨天试射了一轮,三百斤的石弹,最远能打到五百五十步。寿春的城墙……最多能承受三轮齐射。”
三轮。
六十三颗三百斤的石弹。
城墙会像纸糊的一样垮塌。
“江东水军呢?”陆炎又问。
“彻底锁死了淮水。”鲁肃接话,“浮堰增加到五道,横江铁锁增加到八条。我们的水寨……昨天被烧了最后一艘艨艟。现在水军名存实亡。”
陆炎闭上眼睛,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。
许久,他重新睁开眼睛:“所以,寿春守不住了。硬守,就是让两万将士和十几万百姓……陪葬。”
没有人说话。
“那就撤。”陆炎说,“放弃寿春,所有人撤到龙鳞主城。”
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,激起千层浪。
“主公不可!”周泰第一个反对,“寿春是我们的根基!经营了三年!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?!”
“根基?”陆炎惨笑,“幼平,你看看我这副样子,看看外面的土山,看看江上的战船。我们还守得住什么根基?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陆炎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,“寿春城大墙阔,需要至少三万人才能守住四面城墙。我们现在只有两万四千人,还要分兵守龙鳞。兵力分散,粮草分散,最后的结果就是两城皆失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但如果集中所有力量守龙鳞……龙鳞城小墙高,有棱堡体系,有雷公炮和惊蛰弩。最重要的是,龙鳞靠山临水,只有两面需要防守。我们所有兵力集中在那一座城里,至少能多守一个月。”
“一个月……”赵云轻声说,“一个月能改变什么?”
“也许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陆炎看着他,“但也许……就是这一个月,能让曹操和孙权反目,能让刘备出兵,能让北方的胡人南下袭扰曹操后方。”
他喘了几口气,继续说:“我们不是在逃跑,是在收缩拳头。把所有的力量,攥成一个拳头,然后——等机会,一拳打出去。”
房间里再次沉默。
但这次的沉默,和之前不同。之前的沉默是绝望,这次的沉默是……思考。
庞统最先想明白:“主公说得对。寿春是包袱,龙鳞才是利刃。背着包袱打不赢,但握着利刃……至少能拼命。”
鲁肃也点头:“而且龙鳞城里有我们所有的工坊,所有的工匠,所有的核心技术。如果寿春被攻破,这些都会落入敌手。但如果撤到龙鳞,我们至少能保住这些。”
周泰还是不情愿:“可是……寿春十几万百姓怎么办?都撤到龙鳞?龙鳞装得下吗?”
“装不下。”陆炎说,“所以只能撤一部分。”
“撤哪部分?”周泰问。
“工匠、医者、青壮,还有……将士的家眷。”陆炎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残忍,“老弱妇孺……带不走。”
“带不走?!”周泰的眼睛红了,“主公!那些人信任我们才留在城里!现在我们却要抛弃他们?!”
“不是抛弃。”陆炎闭上眼睛,泪水从眼角滑落,“是……让他们自谋生路。曹军破城后,也许……也许不会屠城。也许他们能活下来。”
“也许?!”周泰吼道,“程昱的地图上怎么写的主公忘了?!男子充役,女子分配!那叫活吗?!那叫生不如死!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!”陆炎突然睁开眼睛,嘶声吼道,“带着十几万人一起撤?走哪条路?水路被周瑜锁死了!陆路被曹军围死了!我们冲得出去吗?!”
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一口黑血。
庞统连忙扶住他,轻拍他的背。
陆炎喘息着,看着周泰,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:“幼平……我也想救所有人。但我救不了。我只能救……能救的人。”
周泰咬着牙,拳头握得咯咯作响。
但他最终没有说话。
因为他知道,主公说的是对的。
绝望中的选择,从来都不是好和坏的选择,是坏和更坏的选择。
“命令。”陆炎重新躺下,闭上眼睛,“第一,全军分为三批撤离。第一批,今夜子时,由周泰率领,护送工匠、医者和重要物资,走地下密道出城,渡淮水支流去龙鳞。”
“地下密道?”周泰一愣。
“袁术当年挖的运粮地道,入口在州牧府后花园,出口在淮水南岸一处废弃码头。”庞统解释,“我上个月就派人秘密清理过了,还能用。”
“第二批,”陆炎继续说,“明日寅时,由赵云率领,护送将士家眷和部分青壮,从南门突围。南门外的曹军是乐进部,刚打下东城,还没来得及修筑完整工事。冲出去的可能性最大。”
赵云点头:“诺。”
“第三批,”陆炎顿了顿,“由我亲自率领,守到最后一刻,然后……焚城,撤。”
“焚城?!”周泰又惊了。
“焦土政策。”庞统的声音很冷,“不能给曹操留下一粒粮食,一片完瓦。寿春经营了三年,所有的工坊、仓库、官署……全部烧掉。”
鲁肃补充:“尤其是火药工坊和兵器工坊。里面的设备、图纸、半成品……宁可毁了,也不能落入敌手。”
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。
这一次,所有人都明白了。
这不是撤退,是自毁。
是亲手烧掉自己三年的心血,只为了不让敌人得到。
“主公……”周泰的声音忽然哽咽了,“您……您跟我们一起撤吧。您这身体,不能再……”
“我不撤。”陆炎说,“我要守到最后一刻,看着这座城……烧起来。”
他看着周泰,看着这个跟随自己最久的将领,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温情。
“幼平,你记住。到了龙鳞,你就是守城主将。陈武、贺齐,还有龙鳞原有的守军,都归你节制。无论如何……守住龙鳞。那是我们最后的堡垒,也是……最后的希望。”
周泰跪了下来,重重磕了一个头。
“末将……遵命!”
---
子时,第一批撤离开始了。
州牧府后花园的假山下,一块看似普通的青石板被移开,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。洞内传来潮湿的霉味,还有隐约的水声——那是地下暗河的声音。
工匠们被召集起来时,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他们大多是拖家带口的,背着简单的行李,脸上写满茫然和恐惧。
“所有人,排好队,一个跟一个。”周泰站在洞口,声音低沉,“进去之后不要说话,不要点火,跟着前面的人走。地道很长,要走两个时辰。出口在淮水南岸,那里有船接应。”
“将军……我们这是要去哪儿?”一个老工匠颤声问。
“龙鳞。”周泰说,“去我们最后能守的地方。”
队伍开始移动。
工匠、医者、还有一些重要的文吏,加起来大约八百人。他们鱼贯进入地道,消失在黑暗中。
随行的还有几十辆推车,车上装着最重要的东西:火药配方、兵器图纸、龙鳞城防御工事的构造图、还有这些年积累的技术资料。所有这些都是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,防止受潮。
周泰是最后一个进地道的。
他站在洞口,回头看了一眼州牧府。夜色中的府邸安静得可怕,只有书房里还亮着灯。
那是主公还在议事。
周泰咬了咬牙,转身钻进地道。
青石板重新合上。
假山恢复了原样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---
寅时,第二批撤离也开始了。
这一次规模更大,也更混乱。
南门内,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。大多是士兵的家眷——妻子、孩子、父母,还有一部分青壮百姓。他们扶老携幼,背着包袱,推着独轮车,脸上写满了惶恐。
赵云站在城楼上,看着下面的人群。
他的伤还没好利索,右胸的绷带下隐隐作痛。但他坚持要亲自带队——因为这是最危险的一批撤离,要从曹军的包围圈里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。
“都听好了!”赵云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,“出城之后,不要停,不要回头,一直往南跑!南边二十里外有片树林,到了那里就安全了!我们在树林里准备了马车,会送大家去龙鳞!”
“将军……曹军会追吗?”一个妇人抱着孩子,声音发颤。
“会。”赵云很诚实,“所以我们要快。我带了五百骑兵开路,一千步兵断后。但你们自己也要跑快,跑慢了……就活不成了。”
人群一阵骚动。
但没有人退缩。
因为留下,也是死。
“开城门!”赵云下令。
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。
门外,夜色如墨。远处曹军营寨的火光星星点点,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。
“冲!”赵云翻身上马——他伤还没好,本来不该骑马,但此刻顾不上了。
五百骑兵如离弦之箭,冲出城门。
紧随其后的是百姓的队伍,像一条黑色的长龙,涌出城门,涌进夜色。
最后是一千步兵,他们负责断后,负责挡住可能追来的曹军。
果然,队伍刚出城不到三里,曹军的号角就响了。
乐进部反应很快,骑兵立刻集结,从侧翼包抄过来。
“挡住他们!”赵云嘶吼。
断后的步兵组成盾墙,长枪如林,迎向曹军骑兵。
惨烈的阻击战开始了。
赵云没有回头。他带着骑兵在前开路,用马刀劈开任何敢于阻拦的敌人。箭矢从黑暗中射来,他挥剑格挡,但右胸的伤口被牵动,剧痛让他眼前一黑,差点栽下马。
“将军!”亲卫惊呼。
“没事!”赵云咬牙,“继续冲!”
百姓的队伍在狂奔。有人摔倒,被后面的人踩踏;有人跑不动,被亲人拖着;孩子哭,妇人喊,老人喘息……所有声音混在一起,像一支绝望的悲歌。
但没有人停下。
停下就是死。
黎明时分,队伍终于冲进了那片树林。
清点人数:出发时大约四千人,到达时只剩三千二百人。
八百人,死在了路上。
有的是被曹军追上砍死的,有的是跑不动累死的,有的是被自己人踩死的。
赵云看着那些劫后余生、瘫倒在地的百姓,看着那些抱着亲人尸体痛哭的妇人,看着那些茫然无措的孩子……
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,在常山老家时,父亲对他说的话:
“子龙,这世道,好人难活。但越是难活,越要活得像个好人。”
他现在做的,算好人吗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他必须把这些人送到龙鳞。
那是主公最后的命令。
也是他……最后的责任。
---
第三批撤离,是在午时开始的。
这时候,曹军已经发现了寿春的异常。
先是南门的突围,然后是城内开始冒起黑烟——那是焚烧粮仓和工坊的烟。
曹操的中军大帐里,谋士和将领们争论不休。
“陆炎要跑!”夏侯渊断言,“我们应该立刻攻城!”
“也许是诱敌之计。”司马懿摇头,“陆炎狡诈,故意示弱,引我们攻城,然后在巷战中消耗我们。”
“但那些烟是真的!”曹仁指着帐外,“粮仓烧起来的烟,和普通的火不一样!他在焚城!”
曹操坐在主位上,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。
他在思考。
陆炎到底想干什么?是真要弃城而逃,还是设下了陷阱?
“传令。”他终于开口,“各军戒备,但不要轻易攻城。派斥候抵近侦察,我要知道寿春城里到底还有多少人。”
命令下达了。
但曹军还是错过了最佳时机。
因为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,寿春城内的撤离,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。
---
州牧府里,陆炎被亲卫搀扶着,最后一次巡视这座他经营了三年的城池。
他们走得很慢。
从州牧府出发,经过中央广场——三天前,他在这里发表了“誓死不降”的演说。广场上空荡荡的,只有满地的狼藉和几面被风吹倒的旗帜。
然后走到北城墙。
城墙上,守军已经少了一大半。留下的都是自愿断后的死士——大约两千人,由陈武和贺齐统领。
“主公!”陈武看见陆炎,连忙迎上来。
陆炎看着他,看着他脸上的烟尘,看着他眼中的血丝,看着他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迹。
“文烈……”陆炎的声音很轻,“辛苦你了。”
陈武摇头:“末将该做的。”
“城里的百姓……都安置好了?”
陈武沉默了一下,低声说:“老弱妇孺……都集中在南城几处大宅里。我们留了粮食,留了水,也留了话——曹军破城后,不要抵抗,也许能活。”
他说“也许”的时候,声音在抖。
陆炎拍了拍他的肩,什么都没说。
有些事,说不出口。
他们继续走,走到城内的工坊区。
这里已经烧起来了。火药工坊最先点燃,爆炸声此起彼伏,火焰冲天而起。然后是兵器工坊、铁匠铺、木工作坊……所有的设备、原料、半成品,都在火焰中化为灰烬。
陆炎站在火场外,看着那些跳动的火焰。
他想起三年前,他刚占寿春时,这里还是一片荒地。是他带着工匠们一砖一瓦建起了这些工坊,是他亲自设计那些设备,是他和工匠们一起调试第一批火药。
现在,他亲手烧了它们。
“主公……”庞统低声说,“该走了。”
陆炎点点头。
他们回到州牧府。
府里已经空了。重要的文书都带走了,带不走的也烧了。只有正厅里还留着那张巨大的地图——那是寿春及周边三十里的地形图,上面标注着所有的防御工事。
陆炎走到地图前,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伸手,把地图从墙上扯下来,扔进火盆。
地图在火焰中卷曲、焦黑、化为灰烬。
就像这座城一样。
“走吧。”他说。
亲卫抬来肩舆,扶陆炎坐上去。庞统、鲁肃跟在一旁,还有最后一批撤离的——大约三百名亲卫,以及几十个重要的文吏。
他们从北门出城。
不是走城门——城门已经被堵死了。而是从城墙上一处秘密的吊篮下去。
吊篮很小,一次只能坐两个人。陆炎先下去,然后是庞统、鲁肃,然后是其他人。
下到城外,回头望去,寿春城在午后的阳光下,像一头垂死的巨兽。城墙上的旗帜还在飘扬,但守军已经稀疏了很多。城里,黑烟越来越浓,火焰越烧越大。
那是陈武和贺齐在最后执行焦土政策。
“主公,”庞统说,“该发信号了。”
陆炎点点头。
一个亲卫点燃了一支特制的烟花——那不是庆祝的烟花,是撤退完成的信号。
烟花升空,在天空中炸开,绽放出一朵红色的花。
那是给陈武和贺齐的信号:主公已安全撤离,可以开始最后的焚城了。
很快,寿春城里升起了更多的黑烟。
官署烧起来了,粮仓烧起来了,军营烧起来了,甚至连民房也开始燃烧——那是陈武在制造混乱,让曹军无法判断城里的真实情况。
陆炎坐在肩舆上,看着那座在火焰中燃烧的城,看了很久很久。
然后他说:
“走。”
队伍调转方向,向南方——龙鳞主城的方向,开始前进。
他们走的是小路,是山林,是曹军包围圈的薄弱处。
一路上,没有人说话。
只有脚步声,喘息声,还有远处寿春城燃烧的噼啪声。
走出一里地后,陆炎忽然说:
“停一下。”
队伍停下。
陆炎让亲卫扶他站起来——他其实已经站不稳了,但坚持要站着。
他转过身,面向寿春的方向,整理了一下衣冠。
然后,深深一揖。
一揖到底。
许久,他才直起身。
“主公……”鲁肃轻声说。
“子敬,”陆炎的声音很平静,“你说,后世史书会怎么写今天?”
鲁肃沉默。
“他们会写,”陆炎自问自答,“建安七年秋,陆炎弃寿春而走,焚城百里,遗民数万于敌手。是为……丧家之犬。”
“主公!”庞统想说什么。
但陆炎摆摆手。
“让他们写吧。”他说,“我只知道,今天我做的选择,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来。至于骂名……我背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