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如白驹过隙,转眼已是“黑狼部之战”后的第八个年头。平安县内外,早已换了模样。城墙巍峨,街市繁华,田间禾苗青青,作坊烟火不息。当年战火的痕迹,已被岁月冲刷得只剩下老人们茶余饭后略带夸张的回忆,以及祠堂里新增的几块英烈牌位。李火火的坟茔,在城西山岗上,松柏常青,每年清明,仍有无数百姓自发前去祭扫。
承平日久,最大的变化是人心。当年那种大敌当前、生死与共、拧成一股绳的紧迫感与凝聚力,在和平的温水浸泡下,不可避免地有些松弛。年轻一代成长起来,他们听说过父辈的英勇故事,却未曾亲身经历那血与火的洗礼。对他们而言,坚固的城墙、精良的团练、充足的粮仓,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存在,是平淡生活安稳的背景板,而非需要时刻警惕、用鲜血扞卫的屏障。
一些微妙的问题开始浮现。钱多多发现,近年来县库的税收虽然稳步增长,但开支也水涨船高。除了必要的建设、团练维持,很大一部分流向了日益讲究的“排场”和“体面”。翻修县衙、扩建街市、举办更热闹的节庆……这些提议总能得到不少人的支持。当年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的日子,似乎已被遗忘。商会里,新崛起的几家商户,生意做得颇大,言谈间开始计较“公平”,抱怨团练开销太大,认为“如今太平年月,养那么多兵做什么”,甚至隐隐对钱多多“统购统销、平抑物价”的一些老规矩感到不耐,觉得限制了他们的财路。
团练营里,红姑也面临着新挑战。补充进来的新丁,多是和平环境下长大的青年,吃苦耐劳和纪律性比之当年的老矿工、老护院差了一截。训练时叫苦、偷懒的现象时有发生。一些团丁觉得,每日操练枯燥辛苦,却无仗可打,是白费力气。更有甚者,开始计较饷银多少、待遇厚薄,将当团练视为一份普通的“差事”,而非一份守护家园的“责任”。红姑治军极严,手段雷厉,虽暂时压住了这些苗头,但她深知,缺乏实战磨砺和真正危机感的军队,其精神内核正在缓慢流失。
石磐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,忧在心中。他多次在议事时强调“居安思危”,提醒大家“黑狼部虽败,北地未靖”,但响应者寥寥。孙老倔倒是和他一样警惕,老头儿常嘟囔:“刀不磨要生锈,人不练要落后。这帮小崽子,没挨过饿,没挨过打,不知道厉害!”但他的话,在年轻人听来,更像是老人的絮叨。
然而,危机中总孕育着新机。石磐的忧虑,在下一代身上,看到了些许亮光。石磐有一子一女,儿子石磊,今年十六,女儿石钰,年方十四。两个孩子自幼在县衙长大,耳濡目染父辈的言行,经历了幼年时那场惊心动魄的守城战(虽然当时被严密保护在安全处),性格与见识,与寻常孩童大不相同。
石磊身材已接近父亲,挺拔如松,性格却比石磐年少时更加沉静内敛,喜好读书,尤其对杜公留下的那些涉及水利、农桑、城防的书籍手稿痴迷不已。他不爱舞刀弄枪,却常常跑到孙老倔的工坊,一看就是半天,对各类器械的原理、制作流程问个不停。孙老倔起初嫌他文弱,后来发现这小子心思缜密,善于推算,有时提出的改进想法虽显稚嫩,却颇有巧思,便也乐意指点。一次,石磊看到团丁练习弩机,发现上弦费力且慢,他琢磨数日,画出一张草图,建议借鉴井上辘轳的原理,改良上弦机构。孙老倔依样试制,果然省力不少,射速略有提升,令老倔头对他刮目相看。
石钰则截然相反,继承了母亲秀美的容貌,却有着一副活泼跳脱、胆大好奇的性子。她不爱红妆爱武装,最崇拜的人是红姑,常常缠着红姑要学功夫。红姑起初只当是小孩子玩闹,随便教她些强身健体的基础。没想到石钰天赋极佳,身体轻盈灵活,悟性又高,更难得的是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,摔打得浑身青紫也不叫苦。几年下来,竟也学得一身不俗的拳脚和轻身功夫,尤其擅长攀爬和短刃运用。她还无师自通地对草药感兴趣,常跟着柳娘子辨认药材,帮忙照料伤患,心思细腻,手法灵巧。柳娘子笑称她若学医,成就必在自己之上。
除了石家兄妹,新一代中还有其他崭露头角者。钱多多的独子钱通,比石磊大两岁,已开始协助父亲打理部分账目和商事,对数字极其敏感,算盘打得噼啪响,且颇有商业头脑,提出过几条拓宽商路、改良货品的建议,被钱多多谨慎采纳后,效果不错。当年战死团丁的后人,也有几个小子在团练中表现突出,肯吃苦,重义气,隐隐成为新丁中的领头人物。
石磐看着这些年轻人,心中感慨。他们身上,少了些父辈历经磨难后的沧桑与沉重,却多了份未经束缚的活力、好奇心与不同的天赋。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“守护”二字的全部重量,但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,接触、理解并试图参与这个父辈用鲜血换来的世界。一天傍晚,石磐将石磊和石钰叫到书房,指着墙上杜公留下的一幅简陋的北疆地图,缓缓道:“这平安县,不是天生就这般坚固安宁。它的一砖一瓦,一粮一粟,都浸着汗,沾着血。如今看似太平,但你们要记住,这太平,如履薄冰。”他看向眼神聪慧的儿子和目光炯炯的女儿,“未来,是你们的。你们现在所学、所思、所练,或许有一天,会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。不要辜负这太平时光,更不要忘记,这太平从何而来。”
石磊郑重地点了点头,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代表未知与威胁的阴影区域。石钰则握了握腰间红姑送她的短匕柄,清脆应道:“爹,我晓得了。要是真有坏人再来,我和哥哥,还有红姑姨、孙爷爷,一定也能把他们打跑!”童言稚语,却让石磐心中那缕隐忧,稍稍被一丝温暖的希望冲淡。盛世之下,危机暗藏;但新苗破土,生机已现。未来的平安县,注定要在承继与变革、守护与开拓之间,走出一条新的道路。而这条路上,新一代的身影,正逐渐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