棋手揭盅,暗室惊心
北漠大军在青衣楼骑兵与北疆铁骑的夹击下溃退,丢下无数尸体和攻城器械,仓皇撤离至二十里外重整旗鼓。持续了一整日的惨烈攻防战,以镇北关的惨胜告终。城墙上下一片狼藉,血迹浸透了砖石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。
胜利的欢呼声稀稀拉拉,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麻木。赵庆云没有庆祝,他一边命令韩青和各级将领抓紧时间清点伤亡、修补城防、救治伤员、扑灭城内余火,一边带着满腹的疑虑和隐隐的怒意,直奔驿馆。
他必须立刻见到那位“无恙”且“自有深意”的小皇帝!
驿馆外的厮杀痕迹已被清理,守卫更加森严。阿月已经先一步到达,正站在寝殿外,神色复杂地望着紧闭的殿门。看到赵庆云到来,她微微点头,眼中同样充满了探究与凝重。
“月夫人也接到了‘口谕’?”赵庆云沉声问。
“是。”阿月声音有些干涩,“陛下他……深不可测。”
赵庆云深吸一口气,上前一步,对着殿门躬身行礼,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情绪:“臣,北疆镇守使赵庆云,求见陛下!北漠已暂退,关城粗安,特来向陛下复命!”
殿内沉默了片刻,然后传来一个平静、清晰,完全不像八岁孩童的声音:“进来吧。”
赵庆云与阿月对视一眼,推门而入。
寝殿内已被简单收拾过,血腥气被淡淡的药香和檀香掩盖。赵琰并未卧床,而是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,端坐在桌案之后。他小小的身姿挺得笔直,脸上已无半分病容,肤色红润,眼神清澈却又深不见底,如同两潭幽静的寒泉。桌上摆着一杯清茶,几份摊开的文书(似乎是战报和城防图),还有……那枚曾用来刺杀他的幽蓝毒针,正静静地躺在一方丝帕上。
看到赵琰的瞬间,赵庆云和阿月都有种错觉,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孩子,而是一位历经沧桑、执掌乾坤的君王。那种无形的威压,让他们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。
“臣赵庆云(臣妾阿月),参见陛下。”两人依礼参拜,心情与往日截然不同。
“平身,看座。”赵琰抬手,语气平和,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,“三叔,月娘娘,辛苦了。坐。”
两人谢恩坐下,却都只坐了半边椅子,目光紧紧盯着赵琰。
“陛下……”赵庆云斟酌着开口,“青衣楼……”
“是朕请来的。”赵琰直接承认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尽管早有猜测,但亲耳听到,赵庆云和阿月还是心头巨震。一个八岁深宫幼帝,如何能联系并指挥动青衣楼这等神秘恐怖的组织?这背后代表着怎样可怕的能量和秘密?
“陛下是如何……”阿月忍不住问。
赵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让阿月后面的话咽了回去。“先帝在位时,曾于青衣楼有恩,更准确地说,是与当代青衣楼主有旧。此事极为隐秘,知晓者不超过五人。先帝临终前,将此情告知于朕,并留下一枚信物,言朕若遇生死大难或江山倾覆之危,可凭此信物,求青衣楼主出手相助一次。”赵琰缓缓说道,提及先帝(他父亲)时,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哀伤与怀念,但很快恢复平静。
“此次北疆之行,看似探病,实则是朕与皇祖母、安平王叔博弈的一步险棋。朕知他们视北疆为眼中钉,必会借机生事,甚至不惜勾结外族(鬼方),构陷忠良,意图削藩揽权,更进一步……或许还存着让朕‘意外’葬身北疆,他们好彻底掌控朝纲的心思。”
赵琰的语气依旧平淡,但说出的话却字字惊心:“王公公带来的密诏是真,安平郡王的信也是真,但他们真正的杀招,是联合鬼方巫师,以梦魇花粉混合鬼方秘咒,令朕‘病重不治’。届时,弑君之罪可扣在北疆头上,朝廷便可名正言顺发兵平叛,一举解决北疆和朕这两个心腹大患。”
赵庆云听得背脊发凉,原来从一开始,小皇帝就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,以身作饵,引蛇出洞!
“那陛下中毒……”
“是真的。”赵琰点头,“鬼方秘咒诡异,朕虽提前服用了一些化解之物,但仍受其害,昏迷数日。月娘娘以心头血为引救治,朕感念于心。”他看向阿月,微微颔首致意。
阿月心中一颤,原来他都知道!
“朕醒来后,将计就计,继续伪装,一是为了看清关内各方反应,二是等待青衣楼依约前来。”赵琰继续说道,“青衣楼主接到朕以秘法传递的求援信后,答应出手相助,但只限于‘助北疆破此一局’,且他们发现了鬼方与安平郡王使者秘密联络的痕迹,故而提醒三叔小心。”
“所以……城内奸细纵火,驿馆刺杀……”赵庆云声音艰涩。
“一部分是安平郡王和鬼方的人,目的是制造混乱,配合北漠攻城,并试图在乱中真正除掉朕。另一部分……或许是北漠细作,或许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。”赵琰分析道,“青衣楼的介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,也帮北疆争取了喘息之机。”
赵庆云沉默良久,消化着这惊人的内幕。他忽然抬头,目光灼灼地看向赵琰:“陛下,您以身为饵,将北疆置于风口浪尖,引来北漠大军,造成无数将士死伤……这一切,只是为了扳倒太后和安平郡王?”
这话问得有些尖锐,甚至带着责难。阿月也看向赵琰。
赵琰迎上赵庆云的目光,没有丝毫躲闪,那双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,深不可测。
“三叔,”他改变了称呼,语气却更加沉重,“你以为,朕若不如此,北疆就能安稳吗?皇祖母与安平王叔把持朝政,结党营私,排斥异己,甚至不惜勾结鬼方外族!他们早已视北疆为必须拔除的钉子。此次不成,必有下次。届时,或许就是朝廷大军与北漠蛮族内外夹击,北疆顷刻间玉石俱焚!”
他顿了顿,声音转冷:“朕此举,固然凶险,固然让北疆流了血,但却一举撕开了他们的伪装,将他们的阴谋暴露于天下!秦烈拼死送去的证据,此刻想必已在岐都掀起滔天巨浪!朝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,清流忠臣、宗室长辈、乃至各地有识之士,看到安平郡王勾结太监、外族谋害天子、构陷边关的罪行,还会坐视不理吗?”
“此战之后,北疆是受害者,是忠臣,是护国有功之师!而太后与安平郡王,则是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!北疆不仅无过,反而有功!朕要的,不是北疆与朝廷对抗,而是借此事,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,也给北疆一个名正言顺、长治久安的未来!”
赵庆云和阿月都被这番话震住了。他们没想到,这个八岁的孩子,所思所想竟然如此深远!他不是在利用北疆,而是在下一盘以天下为棋、以自身为饵的惊天之局!他要的不是一时胜负,而是从根本上改变朝廷的格局,为北疆,也为这个国家,杀出一条血路!
“那……陛下接下来打算如何?”赵庆云语气缓和了许多,带着一丝敬意和询问。
赵琰拿起那枚毒针,指尖轻抚:“北漠新败,短期内难以组织同等规模攻势。关内奸细,韩青和月娘娘正在清剿,翻不起大浪。当务之急,是等。”
“等?”
“等岐都那边的反应。”赵琰眼中闪过一丝锐芒,“等安平郡王和太后一党的罪行被彻底坐实,等朝中忠于大胤的力量行动起来。同时,朕会以‘受惊卧病’为由,暂留镇北关,稳住北疆局势。三叔,你需要做的,是尽快恢复城防,安抚军民,并向朝廷上表,详述此战经过及北疆损失,措辞要悲壮恳切,更要突显北疆之忠勇与冤屈。表章中,可稍提鬼方之事,但不必深究,留给朝廷去查。”
“另外,”赵琰看向阿月,“月娘娘精通草原及鬼方之事,烦请协助韩青,继续追查鬼方巫师的线索,最好能拿到他们与安平郡王联络的确凿证据。这对我们下一步至关重要。”
阿月敛衽一礼:“臣妾领命。”
赵庆云也抱拳道:“末将遵旨!”此刻,他心中再无半分被利用的怨怼,反而升起一股凛然之意。眼前这个幼主,或许真的能带领大胤,走出当前的泥沼。
“去吧。”赵琰挥了挥手,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,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呵护的孩子,“朕累了。”
赵庆云和阿月告退。走出寝殿,两人相视无言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、复杂,以及一丝隐隐的期待。
殿内,赵琰独自一人,拿起桌上那份染血的北疆战报,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,沉默了许久。最终,他轻轻叹了口气,低不可闻:
“皇爷爷,父皇……你们留给我的担子,真重啊。这血……不会白流的。”
窗外,夜色深沉,风雪渐息。但一场席卷朝堂与天下的更大风暴,已然在岐都上空,酝酿成型。而镇北关,这个流尽了鲜血的雄关,将成为这场风暴中,最坚硬的礁石,也是最锋利的刀锋。
(第五百二十三章 完)
未完待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