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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正!
此战作罢!
吾等归降!
未顾高顺怔忡,张辽扬臂高呼:
弟兄们,随我归顺!
此战毫无意义!
是吕贼负我袍泽!
非我等有愧于他!
应声如潮,陷阵营与并州将士齐卸兵刃。
将台上,臧霸与戏志才相视而笑。
意外之喜,莫过于此。
日影西斜。
半日激战,尘埃落定。
浊浪依旧,奔涌向前。
涛声如旧,江景未改。
唯见渡船往来,东去时气昂昂,西返时意消沉。
暮霭沉沉中,刘备觉船影愈显渺茫。
三败于曹军,虽非溃败,却摧心志。
俯身掬水,涟漪间映出陌生容颜——
眉宇间刻满风霜,哪复当年意气。
水花溅起,濯面数番,方整衣远眺。
不知张、高二将生死若何?
若亡尚可,若降曹营......
血染征袍的吕布跃船上岸。
方天画戟拄地,踏碎泥泞河滩。
吕布纵身腾跃,泥水四溅,将刘备的衣衫面庞尽数染污。
关张二将当即怒发冲冠,双颊涨得通红。刘备目示二人,既未责备自家兄弟,亦未怪罪奉先,更不曾俯身濯洗泥渍。仅是略整衣袍,携云长、翼德缓步紧随那昂首阔步直往营寨而去的吕布。
此番鏖战,奉先损兵折将。帐下八健将折了魏续、侯成二员,张辽、高顺、郝萌三将下落不明。原本不足三千的并州精锐,此役渡河者逾两千。中伏殁者千余,最终仅三十余弃马士卒随主突围。加之宋宪、成廉焚舟遁逃所率五百余众,及岸边曹性、严直所领六百铁骑,吕布麾下狼骑已不足一千二百之数。
千骑之于三千,虽存其三,然临阵之效,恐不及什一。
吕布大步流星走向营帐。此番出征本欲挫曹锐气,令孟德领教并州铁骑之威,灭其连胜气焰。此为其私愿,然为三军统帅,奉先亦非全无计较。并州在其治下三载,几无战事,匈奴鲜卑亦未犯境。除却剿灭黑山流寇的零星小胜,狼骑久疏战阵。
故而吕布认定,太原王氏、祈县温氏、曲阳郭氏等豪族之所以对其新政多有掣肘,皆因未睹并州军威。他亟需一场大胜震慑世族,既显庇佑之能,亦彰征伐之力。
孰料自设奇计反遭重创,狼骑折损过半。若不雪此耻,奉先有何面目重归并州?
他的妻弟严直仍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何不救张辽,这般临阵脱逃岂不让张辽高顺二将齿冷?
吕布一时语塞。
他心底也理不清头绪——分明有机会殊死一搏,将为他赴汤蹈火的高顺张辽救出险境,为何竟选择放弃?
难道号称天下无敌的吕奉先,真被臧霸的伏兵挫了锐气?
还是说那些数目不详的玄甲精兵,令他也心生忌惮?
绝无可能!
他吕奉先何曾畏战?!
骤然驻马辕门,吕布倒提画戟砸向地面,拧眉对严直低喝道:
臧霸麾下重甲军阵坚不可摧......
若强行救援,不知要折损多少儿郎。
纵使去了,也未必能救出他二人。
倘若救人不成——
以高顺张辽的刚烈性子,定会血战至死。
反倒是这般弃之不顾,他们或会因怨生恨,索性降了臧霸。
如此倒能保住性命。
过几日遣细作携金探查,看他二人是否健在。
若还活着,便传我的话:非是背弃,实为保全将士性命。
叫他俩假意投效,最好能套来玄甲锻造之法。
待我军卷土重来之日,令他们在阵前倒戈!
届时必能扭转乾坤!
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。
可当时他真作此想?
非也。
彼时他唯恐耽误渡河时机,又恐战船被炮石所毁,终究选择了自保。
严直与曹性、魏续等将听罢,面上疑色稍霁。
对未参战的严直三人而言,吕布今日能舍弃张辽高顺这等良将,他日未必不会弃他们于险境。
故而方才三人俱是心绪难平。
更要紧的是,此事须向麾下将士有个交代。
一九九八
此时吕布的一番陈词无懈可击,总算稳住了军心。
那宋宪、成廉二将本是率先弃张辽高顺而走,连主公吕布都抛下逃命。此刻听吕布此言,非但将自己开脱干净,连他二人临阵脱逃的罪责也一并抹去——你吕布弃兄弟可称保存实力,我二人逃命岂不也是留存有生之力?倒是一般道理。
这两名逃将虽摸不透吕布话里虚实,但推己及人,料想十之 ** 主公亦是惧战而逃。自此吕布在二人心中那巍峨形象轰然崩塌,再不是昔日那个义薄云天、武冠三军的明主了。
……
第二八四回 吕布神话终破灭 昂藏男儿本同俦
黄河东畔,双城之下,琅琊军营寨。
并州降卒在张辽、高顺率领下解甲缴械。臧霸将其安置于营寨外围,却见那二将虽勇冠三军,却因身先士卒冲阵督战,此刻皆是血染战袍、气若游丝。战场上犹能组织抵抗,全凭腔子里那口血气撑着——众人皆知,此乃肾间动气护持之效。
待归降事毕,这两员虎将强撑的精气神顿时溃散。张辽尚能仰卧担架喘息,高顺却已力竭昏厥。臧霸见状,当即解下将领特配的金疮圣药,命医官为二人疗伤。未及百次呼吸,汩汩冒血的创口竟已止血。
又有军医奉来两盏浓糖水。张辽饮罢顿觉甘霖入喉——二十四年人生未尝此味,仰颈饮尽后盯着空碗踌躇半晌,终是抹开颜面将碗底舔净,方才赧然递还。
臧将军,此乃何物?
张辽这般失态实属正常,就连臧霸初次品尝这糖水时,也忍不住将碗底舔得锃亮。
这绵白糖虽滋补,臧霸连食半月有余仍不觉腻,腰围倒见涨几分。他笑着摸出糖包递予张辽:文远弟适才所饮名为糖水,正是此物所化。此乃陈军师秘传的滋补之物,更有止血奇效。
若配以墨城所酿——那不可饮的烈酒,更是妙用。臧霸指着张辽伤口道:似这般伤势,以白糖止血辅以酒精消杀,既不会化脓又愈合神速。
此二人位列陈渡密札之上,皆当世虎将。臧霸亲眼目睹他们在铁浮屠重围中骁勇善战,自忖单打独斗未必能胜。加之二人并非背主求荣之辈,是在吕布弃之渡河后方才归降,更令臧霸高看一眼。
英雄相惜,三人都曾易帜。臧霸年长,早存提携之心。他心知此等良将必能独当一面,今日结个善缘,来日朝堂相见也好互相扶持。
糖水入腹不久,张辽便觉气力渐复,昏眩尽消。真乃灵丹妙药!他由衷赞道,臧将军竟舍得将此物予我二人,实在...
臧霸摆摆手笑道:文远弟多虑了,此物库存数千斤。所有负伤将士皆在用此止血,归义弟兄们也都安排医兵处置了。
雪白的粉末洒在伤口上,臧霸心疼地咂了咂嘴:这可是华佗先生亲配的金疮药,主公赏我的二两全用在你们身上了。他既想说明这不是什么仙丹妙药,又舍不得这份人情白送出去。
张辽撑着担架直起腰,铁甲碰撞声里抱拳行礼:败军之将,谢过臧将军厚恩。他顿了顿,胸腔里滚出沉闷的回音:也代受伤的弟兄们拜谢救治之情。臧霸只是随意挥了挥手,帐内忽然炸开几声撕心裂肺的痛呼。
张辽猛地回头——高顺仍然紧闭双眼,原来是军医正往他伤口倾倒刺鼻的液体。那应该就是臧霸提过的,据说饮之穿肠。高顺大腿翻卷的伤口里隐约可见白骨,胸前纵横交错的刀伤虽不致命,但失血使他的脸色比帐外积雪还要惨白。
轮到张辽时,药水刚沾上皮肤就激得他眼前发黑。等浑浑噩噩被抬进隔壁军帐,牙关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。
翌日正午,高顺的眼皮终于颤抖着掀开。糖水的功效确实惊人,他盯着帐顶想,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,四肢却渐渐有了知觉。侍从不断端来的糖水在案几上折射着琥珀光,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,连伤口的抽痛都变得遥远。
当夜烛火摇曳时,高顺竟能扶着床柱站起来了。帐外巡营的火把如星河绵延,他望着井然有序的琅琊军营,突然问道:文远,你说温侯为何独独抛下我们?这个问题在他喉间滚动过太多遍——从并州到长安,从兖州到下邳,那人纵使腹背受敌也从未松开过攥着部将的手。
昨日,吕奉先竟临阵脱逃。
被他舍弃的并非寻常兵卒,而是麾下八健将中三位——张文远、高孝正、郝萌。
张文远冷嗤一声,厉声道:
还需什么理由?
不过是贪生怕死!
此人平生只打必胜之仗,未尝败绩,便真当自己举世无双。
昨日生死关头——
想必是他头一遭明白,自己并非真的所向无敌。
性命攸关之时,便将平日掩饰的怯懦本性暴露无遗。
可耻!
简直辱没并州儿郎威名!
我本已抱定必死之心。
若非此等卑劣小人辜负忠义,令我愧觉赴死无谓——
堂堂八尺男儿,何至于俯首请降?
他日沙场再见,
孝正与我定当全力诛之!
高孝正默然颔首。
黄河东岸。
双城地域。
战火平息两日后。
臧宣高之子臧艾清点完毕伤亡簿册,呈于父亲案前。
此役琅琊军战殁一千三百余,重伤八百有余,轻伤者众。
其中有九百六十具尸骸,皆出自诱敌吕布的先锋营。
臧宣高抚卷叹息:兵戈既起,岂无死伤?
若非军师严禁我与你四位叔伯出战,此刻名册怕要多添五具 ** 。
既披甲执锐,便该明白——
为大局赴死,亦是本分。
他日若主公需我琅琊军为饵,我父子六人亦当死战不悔。
沉吟片刻又道:终究亏欠这些将士。
田亩爵位虽不可逾制,
但抚恤金帛、粮种农具皆按三倍发放。
一份走官府账目,
另两份...从我们私库支取。
臧艾领命退出。
战报后续墨迹未干:
斩获幽并联军首级六千二百余,俘获重伤诈死敌兵六百众。
此数尚未包含——
高孝正所率五百八十陷阵营降卒,
张文远麾下八百亲卫精兵,
以及郝萌残部四百并州子弟。
1202年
吕布所部并州精锐千余骑遭遇伏击,其中百余人投降归附。
此战共计收编降卒两千五百六十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