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吟湾,镇海城船厂。
腊月的寒风掠过海湾,带着刺骨的湿冷,却吹不散船厂区域蒸腾的热浪与喧嚣。巨大的船坞内,工匠的号子声、铁锤的敲击声、锯木的嘶啦声、还有监工的吆喝声,混杂着焦炭、桐油、木材与铁锈的气味,交织成一部充满力量感的工业交响。
船厂最核心的一号干船坞内,一艘巨大的舰体已然成型,宛如一头匍匐待起的钢铁巨兽。这正是北疆水师第二艘“靖海级”主力战舰——“凌波号”。
与首舰“镇海号”相比,“凌波号”的舰体线条更加流畅,龙骨与肋骨选用的木材经过更严格的阴干与处理,关键承重部位甚至使用了小批量试产的【耐蚀合金】进行加固。水密隔舱的设计根据“镇海号”试航的经验进行了微调,分隔更加合理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侧舷——预留的弩炮发射窗口更多,排列更科学,且在船首下方,明显设计了一个特殊的、可开合的装置槽位,显然是预留给未来可能装备的某种重型武器(如火炮或改进型“火龙出水”)。
此刻,“凌波号”正在进行下水前的最后舾装。高高的桅杆已经竖起,工匠们如同灵巧的猿猴,在绳索与脚手架上攀爬,安装帆桁、固定滑轮组、调试帆索。甲板上,木匠在铺设最后几块厚重的甲板,铁匠则在叮叮当当地安装弩机基座、锚链绞盘以及那些闪烁着暗哑金属光泽的【耐蚀合金】部件——舵轴连接处、关键铁箍、部分火炮(预留)窗口的铰链与锁扣。
公输衍一身沾满木屑油污的短打,站在船坞边临时搭起的高台上,手持图纸,目光如电,扫视着每一个关键工序。他的眼窝深陷,鬓角又添了几缕霜白,但精神却异常亢奋。
“左舷第三号隔舱,肋板拼接处,桐油灰缝再检查一遍!务必严实!”
“主桅底座的合金套箍,必须卡死!锤击验收!”
“帆索滑轮组,上油调试,确保顺滑无滞涩!这是性命攸关的东西!”
他的喝令声不时响起,工匠们闻令而动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所有人都知道,“凌波号”必须在海盗可能来袭之前,形成战斗力。工期被压缩到极致,但质量要求却丝毫没有降低。
一名年轻工匠捧着一段刚刚替换下来的旧舵轴,跑到公输衍面前,兴奋中带着难以置信:“老师!您看!这是从一艘服役两年多的‘破浪’级哨船上拆下的旧舵轴,锈蚀严重,已经出现裂痕。旁边这段,是装了新合金包套试验三个月的同部位部件,几乎光亮如新!只有极轻微的表面氧化!这……这合金神了!”
公输衍接过两段金属,仔细对比。旧舵轴锈迹斑斑,坑洼不平,裂痕触目惊心。而那段试验部件,虽然也有使用磨损的痕迹,但金属本体完好,腐蚀程度微乎其微。他的手指抚过那光滑的合金表面,眼中闪过激动的光芒。
“好!好!【耐蚀合金】,果然名不虚传!立刻统计,现有库存合金,优先保证‘凌波号’、‘伏波号’(在建)以及所有‘破浪’改进型哨船的关键部位使用!尤其是舵系、龙骨连接、水线下易蚀部位!”公输衍语速飞快,“另外,将合金冶炼的流程和关键数据再核对一遍,必须保证后续批次质量稳定!王爷说了,这是水师未来远航的根基!”
“是!”年轻工匠捧着那两段金属,如同捧着珍宝,匆匆跑开。
“公输先生!”陈沧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他一身轻甲,外罩披风,大步走来,目光第一时间就被船坞中那艘即将完工的巨舰吸引。“‘凌波号’,何时能下水?”
公输衍转身,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:“陈都督,您来得正好。最迟明日午时,便能出坞下水!帆装和部分内部设施还需几日完善,但船体、动力、基本武备已齐,可航行,可作战!”
陈沧澜走到坞边,仰望着“凌波号”高昂的舰首和已经安装完毕的狰狞撞角,缓缓点头:“比‘镇海号’当初,快了近一月。先生辛苦了。”
“分内之事。”公输衍收敛笑容,正色道,“不过都督,‘凌波号’虽成,但毕竟是赶工之物,且很多新设计、新材料未经充分海试检验。尤其那些合金部件,在真正的大风浪和长期海水浸泡下表现如何,尚未可知。还有,您要求的‘多舰协同指挥旗语与灯火信号系统’,只在‘镇海号’和几艘哨船上初步试用,与‘凌波号’及新下水舰船的磨合,需要时间。”
陈沧澜神色凝重:“我明白。时间不等人。海盗不会等我们万事俱备才来。公输先生,请务必在三日之内,完成‘凌波号’最基本的航行与作战系统调试。我要它至少能开出去,能听从号令,能发射弩炮。精细磨合,只能在实战中边打边练了。”
公输衍深吸一口气,重重点头:“三日!老朽豁出这条命,也保证‘凌波号’三日后能随都督出战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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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日后,龙吟湾外海,试航海域。
寒风凛冽,铅灰色的云层低垂,海面涌动着不安的波浪。三艘舰船呈品字形,正进行紧急磨合演练。
居于前导的,是经过修整强化、已然成为北疆水师旗舰的“镇海号”。紧随其左右两侧的,分别是刚刚下水、帆索犹新的“凌波号”,以及一艘进行了部分“耐蚀合金”部件改装的“破浪”改进型哨船“疾风号”。
“升满帆!左舵十五!保持编队间距!”陈沧澜站在“镇海号”尾楼指挥台,通过铁皮喇叭和旗语,向两艘新船同时下达指令。
“镇海号”反应迅速,庞大的舰体在海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。“凌波号”的动作则略显迟滞,转向不够果断,帆面吃风的角度也稍差,一下子被拉开些许距离。“疾风号”哨船体型小,转向灵活,迅速调整,但似乎对新的合金舵轴响应过于敏感,差点冲过头。
“‘凌波号’!操舵手注意预判!帆手注意配合风向!跟上旗舰节奏!”
“‘疾风号’!舵别打太猛!感受新舵机的力道!”
各舰船长的吼声和旗语手匆忙的旗号在海风中传递。编队显得有些忙乱,但正在艰难地调整、适应。
“模拟敌袭!右舷接敌!弩炮准备!”陈沧澜再次下令。
三艘船同时向右转向,侧舷对准远处的靶船(一艘废旧渔船)。‘镇海号’侧舷弩炮窗口迅速打开,绞盘声嘎吱作响,弩手们紧张而有序地装填着重型弩箭。“凌波号”的动作慢了一拍,部分新弩手操作生疏,甚至有一架弩炮的绞盘出现轻微卡滞。“疾风号”则因为船体摇晃剧烈,弩手很难稳定瞄准。
“放!”
“嗤嗤嗤——”破空声响起。‘镇海号’射出的五支弩箭,三支命中靶船,一支近失,一支偏离。“凌波号”四支弩箭,仅一支命中,两支落入海中,还有一支因绞盘问题未能及时发射。“疾风号”的两支弩箭则完全脱靶。
“停!”陈沧澜脸色阴沉如水。他早就料到新舰新人会有问题,但亲眼看到如此低的效率和协同度,心头仍是一沉。“‘凌波号’,检查所有弩机绞盘,排除故障!弩手加练装填与瞄准,今晚不许休息!‘疾风号’,加强在风浪中稳定射击的训练!编队协同,继续练!练到像一个人一样为止!”
训练在严厉的斥责与加倍的努力中继续。海风更疾,浪头渐高,三艘船在越来越恶劣的海况下,挣扎着进行转向、变速、编队变换、模拟接舷、乃至简单的拖曳救援演练。不断有新人晕船呕吐,有绳索崩断,有小故障发生,但没有人敢抱怨,所有人都在拼命适应、学习、改进。
陈沧澜将一切看在眼里。问题很多,但并非不可解决。新舰的潜力他能感受到——“凌波号”在几次调整后,转向和速度明显提升,船体在风浪中异常稳固;那些合金部件在海水冲刷下,暂时未见异常。“疾风号”的新舵轴响应极其灵敏,一旦习惯,操控性将远超旧船。新兵虽然笨拙,但眼神中有着拼命想跟上、想证明自己的狠劲。
“都督,”副将低声汇报,“了望塔传来消息,‘海燕子’最新报告,东北方向约百里外,发现疑似海盗前出侦察的快船踪迹,但很快消失。另外,莱州夜枭传来密信,内应‘吴有财’已将我们‘透露’的‘镇海、凌波二舰需回港维护’的消息传了出去。”
陈沧澜目光一凝,望向东北方阴沉的天空和海面,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:“饵已撒下,鱼也闻到腥了。传令,今日训练延长一个时辰。明日,‘凌波号’随‘镇海号’及三艘‘破浪’改进型,进行‘乱石礁’海域适应性航行与隐蔽演练。告诉兄弟们,真刀真枪的时候,快到了!”
“是!”
海浪拍打着船舷,冰冷的海水不时溅上甲板。三艘代表着北疆水师新旧力量与希望的舰船,在逐渐狂暴起来的初冬渤海之中,如同逆风而行的海燕,倔强地锤炼着自己的翅膀与利爪,等待着即将到来的、真正的风暴洗礼。
远处,更高的浪峰之后,似乎有更沉重的乌云,正在悄然汇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