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州码头的血色硝烟尚未在记忆里完全淡去,来自紫禁城的封赏便已携着初春的寒意,抵达了振明军在通州城外临时休整的营地。这一次,不再是口谕,而是明发上谕,经由兵部、吏部用印,规格迥异从前。
宣旨的是一位身着绯袍、神色肃穆的礼部郎中,随行的还有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以及内监代表。营地中央香案早已设好,残存的二百余名振明军将士,凡能行动者,皆甲胄在身,肃然列队,虽人人带伤,队伍不复鼎盛时齐整,但那历经血火淬炼出的沉凝杀气,却让宣旨的文官们暗自心惊。
“……天津卫游击将军林慕义,忠勇性成,韬略夙裕。前于黑山峪摧锋陷阵,斩获甚众;兹在通州码头,砥柱中流,力保漕粮,功在社稷……擢升为署都督佥事,充天津等处海防练兵副总兵,赏银千两,蟒缎二表里!所部振明军,赐‘忠勇’号,另拨京营汰换鸟铳三百杆,火药五千斤,铅子若干,以资鼓励……”
署都督佥事!虽然只是“署理”,且是权柄远不如前的武职散阶,但品级已跃至正二品!更关键的是“天津等处海防练兵副总兵”这个实职差遣,这意味着林慕义获得了在天津地区练兵、甚至一定程度调动周边卫所兵马的合法权力!“忠勇”赐号,更是莫大荣宠!
“……振明军将士,各赏银、绢有差,阵亡者从优抚恤……”
旨意宣读完毕,营地内一片寂静,随即才爆发出压抑着的、混杂着激动与悲怆的呼声。许多士卒热泪盈眶,这荣誉,是用袍泽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!
林慕义叩首领旨,面色沉静,看不出太多喜色。他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任命文书和赏赐清单,心中并无多少轻松。署理副总兵,看似一步登天,实则如履薄冰。这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盯着,如今落在他这个毫无根基、年仅弱冠的“幸进”之辈头上,不知会引来多少明枪暗箭。那“京营汰换鸟铳”和区区五千斤火药,对于经历苦战、损耗巨大的振明军而言,更像是杯水车薪的敷衍。
“林副总兵,恭喜高升!”宣旨的礼部郎中公式化地拱手道贺。
“皇恩浩荡,末将唯竭诚以报。”林慕义恭敬回应,语气不卑不亢。
兵部职方司主事则更关注实务,低声道:“林副总兵,如今你既为海防练兵副帅,振明军员额可按一营五哨(约2500人)规制募补,粮饷器械,兵部及天津有司会酌情拨付。然如今国用艰难,各处都要钱粮,还望林副总兵体谅朝廷难处,精打细算。”
“末将明白。”林慕义点头,心中冷笑,又是“酌情”,又是“体谅”,空头支票开得漂亮。
宣旨队伍离开后,营地内气氛复杂。升官发财的喜悦,很快被沉重的现实冲淡。扩编至两千五百人,听起来很美,但钱从何来?粮从何来?合格的兵员从何来?那些承诺的拨付,能到位几成?
“副总兵……他娘的,听着是威风!”李贵咂摸着新官职,却皱紧了眉头,“可这光杆副总兵有啥用?要人没人,要粮没粮!”
陈忠叹了口气:“朝廷这是既想马儿跑,又想马儿不吃草。给了名分,剩下的,怕是还得靠我们自己。”
林慕义没有参与抱怨,他立刻召集骨干,商议下一步行动。首要任务,是撤离通州这个是非之地,返回天津卫大本营,利用新获得的名分和有限的赏赐,尽快恢复和扩充实力。
然而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就在振明军准备拔营的前夜,一名身着普通百姓服饰、眼神精干的汉子,通过王五的层层盘查,来到了林慕义的中军帐。他并未出示任何凭证,只低声对林慕义说了一句话:“曹公公有请,漕运码头,三号仓库。”
林慕义心中一动,屏退左右,只带了两名绝对可靠的亲随,趁着夜色,悄然离开了营地。
漕运码头经历大战,大部分区域依旧是一片狼藉,焦糊味和血腥气尚未散尽。三号仓库是少数未被完全焚毁的转兑仓之一,位置偏僻。仓库内没有点灯,只有月光从破损的窗棂透入,勾勒出曹化淳负手而立的模糊身影,他身边只跟着那个姓田的干儿子太监。
“奴婢恭喜林副总兵高升。”曹化淳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阴柔。
“全赖公公提携,末将不敢居功。”林慕义躬身行礼。
曹化淳转过身,月光照在他白净无须的脸上,神色莫辨:“咱家提携不了正二品的武官,这是皇爷对你的赏识,是你自己用命换来的。”他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凝重,“不过,林副总兵,这副总兵的椅子,可不好坐啊。”
“请公公明示。”
“你可知道,兵部为何如此‘爽快’地拨给你那些汰换火铳和火药?”曹化淳冷笑一声,“那是因为,有人不想让你拿到更好的!有人巴不得你这位‘忠勇’之师,下次遇上建奴,因为兵器不堪用而一败涂地!”
林慕义默然,这正是他所担忧的。
“你在通州出了大风头,但也挡了不少人的路,碍了不少人的眼。”曹化淳缓缓道,“朝中有人弹劾你‘擅启边衅’、‘邀功倨傲’,也有人惦记着你那扩编两千五百人的员额和粮饷。这天津卫,乃至这朝堂上下,不知有多少双眼睛,在等着看你笑话,等着你从这副总兵的位置上摔下来,摔得粉身碎骨!”
林慕义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。
曹化淳走近两步,低声道:“咱家今日见你,是给你提个醒。你那扩编之权,虽是皇爷亲许,但具体操办,卡在兵部武选司和户部清吏司手里。若无得力之人替你周旋,莫说两千五百人,便是五百人的额饷,你也未必能足额拿到!还有,你之前查的那‘蛇纹令牌’的线索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:“咱家收到风声,那东西,似乎与京中某些勋贵、乃至宫里……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。水太深,你如今根基尚浅,暂且不要深究,以免引火烧身!”
林慕义心中巨震!蛇纹令牌竟牵扯到勋贵和内宫?这背后的阴谋,恐怕远超他的想象!
“多谢公公提点!末将铭记于心!”林慕义郑重道。
“记住就好。”曹化淳摆摆手,“回去吧,好生经营你的天津卫。如今你已是副总兵,有些事,不必再像从前那般束手束脚。咱家能帮你的,自然会帮,但最终,能否在这波谲云诡中立足,还得看你自己。”
离开阴暗的仓库,夜风一吹,林慕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月光清冷,照在残破的码头上,也照在他心头那一片沉重的阴霾上。
荣衔之下,暗礁密布。这副总兵的官袍,穿在身上,非但不觉得温暖,反而沉甸甸的,充满了无形的杀机。
他回头望了一眼通州城巍峨的轮廓,又看了看自己营地的方向。前路艰难,但他已别无选择,只能握紧手中一切可用的力量,在这大明末世的惊涛骇浪中,奋力前行。
返回营地后,他下达了明日清晨拔营的命令。目标——天津卫。那里,将是振明军新的起点,也是更复杂斗争的中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