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州城头的重炮轰鸣,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,瞬间炸开了码头战场的僵局。无数明军火把组成的火龙从城门涌出,喊杀声震天动地,原本围攻转兑仓、气焰嚣张的后金兵,猝不及防之下,侧翼和后方遭到了猛烈冲击。
战场形势瞬间逆转!
“援军!是我们的援军!”
“杀啊!里应外合,宰了这些狗鞑子!”
绝境中的振明军残部爆发出震天的欢呼,疲惫不堪的身体里仿佛又被注入了新的力量。林慕义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汗混合物,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怒吼:“反击!全线反击!接应友军!”
李贵带着教导队的老兵如同出闸猛虎,从死守的转兑仓内杀出,刀光闪烁,将仓皇回身抵御城内援军的后金兵砍翻在地。王五指挥着残存的长枪手,平端长枪,结成虽稀疏却依旧锋利的枪阵,步步向前推进。林慕义亲自带领着弹药所剩无几的火铳队,用最后几轮齐射,掩护着步卒的冲锋。
腹背受敌的后金军显然没料到明军竟敢出城野战,更没料到这支看似随时会被碾碎的小部队竟然如此顽强,不仅守住了核心粮仓,还在关键时刻发起了决死反冲击。指挥体系出现了短暂的混乱,部分后金兵开始向运河方向且战且退,试图登上来时劫掠的小船撤离。
里应外合之下,码头区域的战局迅速明朗。城内部队的主将似乎也看出了便宜,指挥兵马奋力冲杀,试图将这股后金偏师留下。最终,在丢下近两百具尸体和部分来不及带走的抢掠物资后,残余的后金骑兵凭借着精湛的骑术和悍勇,冲破阻截,消失在运河对岸的黑暗中。
当最后一支后金箭矢的破空声消失在夜风里,通州漕运码头的战场上,只剩下燃烧的噼啪声、伤者的哀嚎和明军胜利后虚脱般的喘息。
火光映照下,尸横遍野,血水浸透了码头每一寸土地,汇入运河,将靠近岸边的水面染成诡异的暗红。转兑仓区域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,周围遍布着双方士卒扭曲的尸体,破碎的兵器、箭矢、燃烧的杂物随处可见。
振明军的将士们,许多人直接瘫坐在血泊和泥泞中,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是靠着意志力支撑着没有倒下。还站着的,也个个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,甲胄破损,眼神疲惫而空洞。
林慕义拄着那杆已经彻底报废的三眼铳,胸膛剧烈起伏,看着眼前这片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惨胜战场,心中没有丝毫喜悦,只有劫后余生的沉重与悲凉。这一夜,比黑山峪更加残酷。
一队打着“孙”字旗号的明军在一名参将的带领下,清理着战场,并向振明军的方向靠近。那参将看着这支伤亡惨重、却依旧保持着基本建制、在绝境中创造了奇迹的队伍,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复杂之色。
“末将通州镇标营参将孙应元,奉兵备道黄大人之命,出城歼敌!不知贵部……”孙参将拱手,语气带着敬意和探寻。他认出了那些与众不同的火铳和严整的纪律,心中已有所猜测。
林慕义勉强挺直身体,回礼道:“天津卫游击将军林慕义,率振明军一部,奉命协防通州。”
“果然是将门虎子,林游击!”孙应元赞叹道,目光扫过那些缴获的后金旗帜和甲胄,“若非贵部死守转兑仓,吸引并大量杀伤建奴,我等亦无此战机!此战,贵部当居首功!”
很快,通州兵备道副使、漕运总督衙门的官员,乃至镇守太监,都得到了码头战事的详细战报。当听闻是那支曾在南苑阅兵、黑山峪扬名的振明军,以区区数百残兵,死守粮仓要害,硬生生顶住了数千后金精锐的猛攻,并最终配合城内部队击退敌军,保住了至关重要的转兑仓漕粮时,所有人都为之动容。
天光微亮时,一队仪仗来到了振明军临时休整的营地。兵备道副使黄孙茂亲自前来劳军,还带来了刚刚苏醒的通州镇守太监、崇祯皇帝心腹之一——曹化淳的同僚,张彝宪。
看着眼前这支人人带伤、疲惫欲死,却依旧强撑着列队迎接的队伍,看着他们身上来不及更换的、被鲜血和烟火浸透的残破衣甲,看着营地一角那排覆盖着席子的阵亡将士遗体,黄孙茂这位素以刚直着称的文官,也不禁眼眶微红,长揖到地:
“林将军!振明军诸位将士!通州漕粮得以保全,京师数十万军民命脉得以延续,皆赖诸位浴血死战!本官……代通州百姓,代朝廷,谢过诸位了!”
镇守太监张彝宪亦是动容,尖细的嗓音带着少有的郑重:“林游击,你与振明军忠勇可嘉,咱家必当如实奏报皇爷!皇爷闻此捷报,定感欣慰!”
他们带来了急需的医药、食物和干净的饮水,并承诺所有阵亡将士从优抚恤,伤员全力救治。
消息如同长了翅膀,迅速传遍了通州城内外的各路明军营地。之前那些对振明军这支“幸进”新军抱有轻视、嫉妒乃至敌意的将领和官兵,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,大多陷入了沉默,少数人则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支异军突起的队伍。
“以步卒硬撼数千建奴铁骑,死守粮仓不退……这林慕义,是条汉子!”有将领私下感叹。
“其兵虽少,然悍勇善战,纪律严明,火器尤利……不可小觑啊。”更有知兵者看出了门道。
经此一夜血战,林慕义和他的振明军,不再仅仅是依靠皇帝赏识和内廷背景的“幸臣”,而是用实实在在的战功和鲜血,在强者为尊的军中,赢得了属于自己的尊重和“砥柱中流”的名声!
然而,林慕义并没有被这些赞誉和突如其来的关注冲昏头脑。他强撑着伤体,亲自清点战损。
结果令人心碎。出征时的四百二十战兵,经历黑山峪和通州码头两场血战,如今还能站立的,仅剩二百一十七人,其中过半带伤,重伤员四十三人。阵亡名单上,又添了九十三个名字,包括七名教导队的老兄弟。缴获的后金甲胄、兵器补充了一些损失,但火药的消耗几乎见底,那两门佛朗机小炮也在最后的混战中损毁了一门。
代价,太沉重了。
他将抚恤和赏格事宜交给陈忠(已从天津赶来汇合)处理,自己则拖着疲惫的身躯,去看望伤员。
在一个临时征用的民宅里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金疮药的气味。军医和辅兵忙碌地穿梭着,给伤员清洗伤口、敷药、包扎。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。
林慕义走到一个腹部被划开、肠子都隐约可见的重伤员面前,那是一名不到二十岁的新兵,脸色蜡黄,气息微弱。林慕义记得他,叫李小栓,河南人,是为了吃饱饭才投的军。
“小栓,坚持住,你会没事的。”林慕义蹲下身,握住他冰凉的手,声音沙哑。
李小栓艰难地睁开眼,看到是林慕义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嘴唇翕动了几下,发出微弱的声音:“教……官……粮……保住了吗?”
林慕义鼻子一酸,重重点头:“保住了!保住了!你们都是好样的!”
李小栓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、极其微弱的笑意,眼皮缓缓合上,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。
林慕义紧紧攥着拳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才能抑制住那翻腾的情绪。
他逐一走过每一个伤员,尽可能地说些鼓励的话。在这些年轻的、饱受创伤的面孔上,他看到了恐惧,看到了痛苦,也看到了一种经过血火淬炼后,难以言喻的坚韧。
走出伤员安置处,清晨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,带着一丝清爽,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。陈忠默默跟在他身后。
“慕义,接下来……我们怎么办?”陈忠低声问道,声音里也充满了疲惫。
林慕义望向北方,那里是后金主力盘踞的方向,缓缓道:“通州之围暂解,但建奴主力未损,朝廷……恐怕也无力组织大规模反击。我们需要时间休整,补充兵员和物资。”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:“而且,那两块令牌……我总觉得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。通州如今各方势力汇聚,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。”
砥柱中流之名已立,但脚下的激流,从未停歇。休养生息,追查隐秘,积蓄力量,应对未来更大的风浪,是振明军接下来必须面对的课题。